小男人(5)

贝壳现在在干什么?

4

酒店里很冷,黑咕隆咚的一团。许正开了灯,灯光蛾黄,像一盏即将死去的火苗。自己的影子在火苗下微微晃动,又像是一些快要燃烧干净的灰烬。房间里还是离开时的模样,被子凌乱不堪,没有人铺。这里的服务员的素质未免太糟糕了。许正这么想着,瞥见门把上“请勿打扰‘的塑料牌,顺手取下它,攥紧它。它有足够的硬度,却不够尖锐,不能划破他的手。

许正开了电视。电视上有几个大喊大叫的疯子。电视旁边的那块长方形的镜子里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傻子。许正看着他,他的目光呆滞,额头上有块黑印。这应该算得上是乌云罩顶。许正笑起来说,“你好。”

许正听见他说了一声,“打吃。”

“打吃”是一个围棋术语,意思与象棋中的“将军”差不多。许正不喜欢象棋,这并不是因为将相王侯宁有种乎之类的狗屁话。将就是将,相就是相,过河卒子总摆脱不掉一股子小人得志的猖狂劲。

许正喜欢围棋仅仅是因为围棋子本身。它们与那些正在发育的女孩子的乳房差不多,小小的,冰凉的。可惜所有的女孩子都要长大成为女人,由低眉顺眼渐而青面獠牙,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许正蜷入被子里,还是冷。他用左脚的大拇指使劲地抠右脚脚面,换了个姿势,再用右脚的大拇指挠左脚腿面。他最早与贝壳躺一个被窝里时,她最喜欢用脚趾头来挠他。有一次,他刚躺下,她就贴过来,皱起眉,说,你忘了脱袜子。许正说,我没。她叫他举起脚,他就举起脚。他确实没穿袜子。她就笑,说,你皮肤真粗,我还以为是袜子呢。他也笑,自己腿上毛茸茸的汗毛是不少。许正抽了下鼻子,屋里没有她的味道。这只是一间标准客房,有两张床,他躺在左边那张,右边床上只躺着一床被子。许正把那床被子也弄乱了,他是故意的,他还在那床被子里塞了一个枕头。他举起手,勾了勾小指头,对那床被子说,晚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跳到窗台上,挂在窗台边的衣服发出不安的响声。他忘关窗户了,但他不愿起身。他愣愣地看着窗户。风从那里溜进来,有些潮湿。他想,她或许现在已经湿了吧。许正为自己的恶毒低声窃笑,但笑容很快便已凝结,他心知肚明这恶毒没有一丁点杀伤力。如果非要说有杀伤力,那只能是伤了自己。他的心口隐隐生疼,恍惚有一块尖锐的石头正砸在上面。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在找波德莱尔的那束恶之花吗?

找不到的。粘稠的夜色已把一切物体的形状抹去,都不允许人们看见自己的手指头。世界只剩下一张黑乎乎的平面,每个人都是在这张平面上游移的黑点,且注定要在平面边缘撞得头破血流。

许正开了灯,拿出手机,拨了串数字,又清除掉,重新拨过另一串数字。电话响了,许正慢慢说道,“小璐,我想你。”

声音在房间里漾开,随着月光慢慢溶入夜色。任何一句话都是因,也都是果,盘根错节,首尾相连。它们会飘到哪里去?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掀起彼岸一场风暴。一句话呢?许正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剧烈跳动的声音,怦、怦、怦。

许正又重复了一次,“小璐,我很想你。”

一片死寂。自己在对谁说话?手上这个长方形有着一根老鼠一样尾巴的物体。它会有人的感情吗?或者说,它能真真切切地传递着感情吗?但问题是,自己在说“小璐,我很想你”时又究竟有没有感情?如果有,是什么样的一种?又有多少?许正都有些惶恐了,一个个问题确实能把人逼入死胡同。

解开问题的钥匙在哪?

《黑客帝国》里的制钥人已被子弹打死,自己也不是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尼奥先生。自己在找什么?不会有答案的。粘乎乎的水充溢在每一个空间,并随着微微的呼吸声来回漾动。一个孩子还没出生时是这样躲在母亲的羊水里。眼眶都有些湿漉。许正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被子里的气息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水分子么?但三十尺深的水下与三万米的水下完全是两个世界。量变会引起质变。谁能找得到那个临界点?“什么”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当然就更没有性别。它藏在哪里?许正愣愣地看着自己浸在黑暗中的双手,手上的手机闪着幽蓝的光。手上的污垢在角质层上绝望,它们就要死去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甲划自己的脸。这些污垢知道真相吗?或许知道,但可以肯定它们不会说给自己听。

“你都是有老婆的人,凭什么说想我?”

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许正的声音大了,“有老婆的人就不可以再爱了?”

“等你料理完你老婆的事后,再来找我吧。”

电话挂断了。

料理?这是做日本料理?几个獐头鼠目的矮个男人围在一团饭粒前,粘满鼻屎的手指在上面捅来拱去?许正把手机扔向床尾,用脚踩了几下。这是一个会说话的怪物。许正搓了下手。手上的污垢掉下来。自己在紧张或惶恐或兴奋或冲动时总是喜欢不停地搓双手,尽管自己为这种行为美名其曰为“文明”与“卫生”。但它们确实曾经是自己的骨、自己的肉、自己的血。这应该是事实。可当它们剥离皮肤落到地面上后,它们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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