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通知他心意已决,深深叹道:“为何要到情根深重,难以自拔之时才想去补偿?”
云倦初的声音无奈中透着股凄凉:“因他心底有魔。”
觉通斑白的慈眉中渐渐透出一种钦佩的光来,他已不指望自己能劝阻云倦初的心意,他只希望自己能让云倦初深锁的灵魂彻底地释放,因为作为一个忘年的朋友,就连他也期待着云倦初久久压抑的华采能毫无掩饰地恣情璀璨,于是他微笑着言道:“佛,无魔不成。”
佛,无魔不成?云倦初笑了:他何曾想过成为佛?他只想成为天地间一朵无人知晓的云,飘过沧海桑田,默默地贪恋着他所亏欠的浩茫人间。
但他也明白觉通的意思,他已经不会再畏惧他心里的那些魔了,因为这次他已别无选择,他只能倾尽自己毕生的力量——无论它们是神,还是魔。早在十年前,当他以三跪九叩告别那座皇城的时候,他不就开始等着这样一天了吗?等着有一天他能偿清所欠的一切,然后绝尘而去,不用再面对世间任何滚滚云烟……
看着云倦初琉璃般平静的眼波中终于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光彩,觉通觉得云倦初已领悟了自己话里的含义,他仿佛已能看到未来将有一道怎样绚烂的光华点亮每个人的眼睛,甚至是整片河山!可他却不知道,在这美绝天宇的释放背后,将会有怎样一个令人扼腕的惨烈结局,留给青史悠悠喟叹……
觉通止住了心驰神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说道:“原先的那些药,虽不能根治你的病,却也能保你暂时平安。老衲这里还有些药丸,万不得已之时,便服下救急。”
“多谢大师。”云倦初微笑,他明白自己的病已无药可医,觉通这是在给他救命丸了。
方炽羽不太清楚这两人说了这半天的禅语究竟是达成了怎样的协定,只觉得好像连觉通都已对云倦初的病无能为力。他有些不安,退而求其次地问觉通道:“公子他总是咳血,大师可还有良药?”言下之意:即使不能痊愈,能减轻些痛苦也好。
觉通摇头:“老衲说过了:他的病实是在心,他若一天不停止操劳,便一天不得安宁。原先的那些药中有些安神的成分,只能勉强减轻些症候,若想彻底止住,已无可能。”其实谁都知道,云倦初得的是一种耗久的疾病,每次发病虽都不致命,却也均能耗他三分心神。生命之力便这样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流出,犹如他咳出的鲜血,久久不止,直到有一天油干灯尽。
一个出家人,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残忍吧,方炽羽心里想着。觉通的话让他的心终于完全地沉到了冰海里,只觉寒气从心底里向外涌。
“炽羽,替我送送大师。”直到云倦初的声音传来,方炽羽仿佛冻僵的脑海才有了一点反应。
“大师,请。”他忙走向觉通。
觉通朝他微微颔首,说道:“不必客气,好好照顾你家公子。”说罢,飘然而去。
方炽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云倦初。云倦初此刻已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孔映在昏黄的灯光下,只让人看了分外心痛。
窗外的灯火依旧斑斓的燃烧,奇绚的烟花将夜空照了个通明,方炽羽走出去,默立在外间,一夜未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守护着他的公子,让他来年也能看到这漫天落“星”如雨……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写这句词的时候,大概万万没料到那个毁了他帝王生涯的宋室皇朝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国破家亡,山河破碎,金兵攻陷了东京汴梁,包括钦徽二宗在内的整个皇室,在京几乎所有文官武将,以及宫内画工乐师三千多人都成了金兵的俘虏,被四送北方。
自得到这个消息,云倦初已在榻上躺了三日。这三日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可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没有睡去,也没有昏厥。他能感到在云倦初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里正孕育着一场惊世的风暴,而当他睁开双眼的那天,便会有一道灿若星辰的光芒照亮大宋濒临破碎的岌岌江山。
方炽羽站在屏风外面,静静地期待着。
清晨薄纱一般的阳光,恬淡柔和地透过镂花的窗棂撒进云楼,分隔为条条纤细的光束,包绕着随空气飘浮的风烟,散发出浅淡的光晕,将室内巨大的苏绣屏风照成氤氲的妃色。
云倦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起身下床,面对着窗户,任窗棂斑驳的黑影将他的白衣照得或明或暗。
方炽羽走了进去,只听见云倦初幽冷的声音:“我要进京。”
“进京做什么?”
云倦初望着窗外,一字一句的说道:“当、皇、帝。”
说着,他推开窗户,阳光和白云流泻入房内,照得一室璀璨华光。清淡若无的微笑在他的面颊上绽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竟比那蓝天白云还令人神往目眩。
雪落,梅开。
听着云楼的大门缓慢而沉重的关闭,像是把前尘往事统统都关在了门内,当踏出这扇门,他就该和曾经的一切告别。十年的人间冷暖,十年的爱恨纠缠——所有曾经缠绕在他心头的影子都将化作袅袅轻烟,是时候让他来偿还一切。
“公子?”方炽羽轻声的呼唤,让云倦初回过神来——过眼烟云的背后忽然有一抹红影逐渐的清晰,清晰的就站在梅海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