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云楼……”云倦初靠在方炽羽肩头,喘息道。
“那我们走了。”方炽羽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苏挽卿,便扶着云倦初往外走。
苏挽卿也不答话,仿佛还没从刚才云倦初的一推中缓过神来,只静静地看着二人向门外走去,肃立的身影如同一座玉雕。
他那一推,好像是要将他自己完全地从她身边挣开,好像是要斩断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一切,又好像是要挥别整个人间……
那一瞬,他究竟是已决定了什么,还是准备再一次地逃开?
心念一动,她朝他低问,声音像冰珠坠地,其音铿然:“你是不是又想逃避?”
云倦初闻言止步,回眸递给她一丝苦笑:“不,我已无路可逃。”
是的,他的确已经无路可逃,因为就连他的生命也没有再给他留下逃避的时间。
觉通禅师坐在云倦初的床边,他已经搭完了脉。
房内只守着方炽羽,因为这次云倦初在晕过去前,嘱咐他谁也不要惊动,好像他自己已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
这一回他的情况的确要比五年前他在雪中站了一夜,最后晕倒的那回要严重得多,以至于整个房间都被一种沉默所笼罩,谁也不想先开口,仿佛一开口,便会有一根系着千钧的丝线悄悄断裂。
“我还有多久?”云倦初闭着眼睛,平静地说。明明是问句,他的语调却平稳得连个起伏都没有。
觉通犹豫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他知道闭着眼的云倦初自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方炽羽是一定会代他询问的。他与云倦初是忘年之交,所以让人伤心的结果总还是不忍向朋友直说。
方炽羽小心翼翼地问:“……一年?……”
觉通摇头。
云倦初的眼睛仍闭着,脸上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方炽羽的声音却已开始发颤:“……一季?……”
觉通依旧摇头。
云倦初的眼睛终于睁开,静如止水的眼波平滑得如同琉璃一般。
方炽羽的脸都白了:“……一月?……”
觉通还是摇头。
“不会是一天吧?”云倦初的声音好像是从天边飘来,清浅的笑意绽放在他苍白如雪的俊颜。他的眉宇之间竟又散发出淡淡的光彩来,超脱平和,甚至轻松坦然。
有很多人都说云楼公子俊逸如画中神仙,可又有哪支笔能画出他这样的风采——他明明就在你面前,却还是让人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淡然洒脱,这样的绝世之才?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消失于人间。可神仙眼中又何来如此多的牵挂,如此多的辛酸?
觉通望着云倦初,云倦初淡雅的笑意似乎感染了他,让他心中的沉痛竟然稍淡,于是他微笑道:“并非一天。”
“那是什么?”云倦初望着觉通,平静的期待着他的答案。
“阿弥陀佛。”觉通道,“乃是逢一进十。”
“逢一进十?”方炽羽不解地问,他似乎比云倦初更着急。
觉通回答:“就是说只要能平安度过今年,云公子便还有十年阳寿。”
也就是说云倦初最少不过一年,最多也只有十年?方炽羽觉得自己心都凉了。与云倦初相处已有十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和云倦初之间除了主仆之情之外,还有的是怎样一些感情,教他一直不愿离开云倦初的身边。他只知道云倦初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经习惯了日日逼他吃药,天天护他周全,如果万一有一天云倦初真的不在了,他的心也会随之飘忽无踪,不知所措,他会不知他以后该拿什么去填补他生命中的这份空白。
“一年,应该够了。”云倦初幽冷的声音仿佛能教房中徘徊的死亡阴影悄悄地后退。
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方炽羽的心中好像能燃起希望来:这是他最为熟悉的云倦初的语调,最幽冷,却最能激起他人灵魂中最深埋的热烈。
觉通却和方炽羽的想法迥然不同,他耳中只听出了另一种含义,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要去完成什么心愿?”
云倦初递他一个微笑,默认。
“可是为偿一段情?”觉通又问。
“大师怎会知道?”云倦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因为当十年前老衲来为你治病的时候,你眼里便藏着份愧疚了,而且与日俱增,今日你的眼已盛不下它了,相信你的心也同样盛不下了。”
“那大师又怎知是因情之故?”云倦初明知故问。
觉通叹了口气:“红尘之中最让人执著的便是情字——亲情,友情,男女爱情,爱恨嗔痴,有几人能将之勘破?而这些便是你眼中愧疚的源首,也是你的病根。”
云倦初笑笑:“这么说,若是我此次一意孤行,非要偿清情债,那便真的不治了?”
觉通回答:“偿清情债谈何容易?你若执意如此,便如一溺水之人不向河岸求生,反倒奔向汪洋,结果必然是没顶。”
云倦初又笑:“可若他不偿还心愿,他即便是能侥幸上岸,也会终身不安。”
“可他得偿心愿之日,便是油竭灯枯之时。”觉通提醒他。
云倦初云淡风清的微笑:“那他也无怨无悔。”
他欠这片山河实在太多了,他欠它的哺育,欠它的颜面,欠它所给的人间一切——兄弟之情,痴心深爱……若他这一年的生命能换来江山笑颜,三哥重归,那他又何吝那区区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