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蕊珠贝阙(3)

于是,夏的艳阳便在他静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隐没成风卷的落叶里一声声斑驳的叹息。

叹息声中,绣楼的那扇小窗终于关闭,窗后的倩影也再难寻觅——她开始绽放于高墙之外。正如云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饰不住的——只一个秋天的时间,她已成全临安公认的第一美人。

她爱笑,笑得洒脱,笑得别有情致,以至于临安文人笔下描绘她倾城一笑的诗词多得都足以编一本集子;她偶尔也哭,哭得毫不掩饰,每到动情之处,便是梨花带雨,倾倒众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一介书生:她可以与三五知己结伴交游,扬鞭策马;也可以静坐一天,一动不动,只为让一位她认为才华横溢的无名画师照她画一幅仕女图。

她恣情地生活在红尘之中,将一切凡规俗矩抛诸脑后。

方明权自然对这样一个不顾礼教的外甥女十分头疼,三番五次地下令让她与那些朋友断绝来往,甚至将她禁足在绣楼之内。

但此时,他总会去为她说情。

重获“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每次也不道谢,只轻轻地问:“为什么?”

他记得自己总是一笑:“因为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说罢便走。

他却不知苏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后便流出泪来。

因为此时,他已走得很远。

他以为小舟这样远远地飘开便可以避开那个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拥有的美丽水幕,却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涡的边缘,命运的手心里早有悲剧在悄悄铺展……

刚刚等开满园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赵桓下了江南。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赵桓说。

云倦初只是笑,笑面前的三哥变得更多。三哥已完完全全是一副储君的模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尊贵与威严,教他见了熟悉又陌生——那是一种属于那个站在峰顶的家族所特有的俯视天下的骄傲,他从生下来也在其中浸润着。虽然这五年来,他很想忘记,但这种骄傲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越想摆脱,越会不自觉地流露。他真的很羡慕三哥可以将这种骄傲堂而皇之地昭显,而他却只能将这份骄傲当做一种桎梏。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赵桓玩笑道。

云倦初微笑:“见到三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赵桓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三哥,怎么能这么说?”云倦初忙道。

赵桓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云倦初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他很清楚三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一个善良的人,在民间,他会成为一个好人,在宫里,他却会成为一个败者。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他并不合适。

赵桓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钩心斗角,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云倦初的肩,又叹了口气。

云倦初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地望向远方,悠悠说道:“三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赵桓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不禁叹服云倦初的聪慧:他早已料到自己向他诉苦的含义了。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云倦初摇头。

“你还在怪父皇?”

云倦初又摇头。

赵桓自嘲地苦笑:“你果然不肯答应!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理解:是那座皇宫伤你太深了。”

“不,是我……伤了那座皇宫。”云倦初想这样说,可最终只说了一半——他的苦涩只能他自己知道,也只能他自己承受。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于是他说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赵桓的体贴让云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于是他道:“三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赵桓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

说着,他们走到了云楼的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的背影,云倦初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苏挽卿,虽然她已许久不曾在云楼出现。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天空是一种澄净的浅蓝,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叠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云倦初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地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