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梅海,便是一扇朱漆的大门,这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这门上的漆也因陈旧而褪色,只有门上两个衔环的兽面还有些亮眼,让这斑驳之中透出几许神秘的威严。
云楼外面已站满了方家的家人,被强盗们看守着,人人脸上都有着怒气,却没有人叫骂,更没有人哭泣。人人都只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还有那云楼之中的一点灯光。他们都好像感染到了什么似的——那扇大门任门外人声嘈杂,却从不开启;那点灯光任门外刀光剑影,却从不摇曳。
看着那扇门,方炽羽的心竟莫名地安定了一些,他甚至开始回想他印象中这两年以来这扇门曾开启过的次数——第一次是送“公子”进来,然后是大夫,再然后是送药,后来是父亲的朋友觉通禅师前来诊病,再后来又是送药……
方明权却没有方炽羽那样的“好兴致”,他也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王彦一步步的向它走近,每一步就像踏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已然麻木,就只等着门被敲开的那一瞬,便彻底地沉到海底。
就在王彦伸手推门的那一刹那,门却开了,从里面。
开门的是一白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眉目如画一般。
除了方明权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心道:——原来这便是那云楼公子。
王彦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方明权拼命想保护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半晌,他才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微笑:“阁下夜闯民宅,我没问你是谁,你怎么反倒先问起我来了?”
王彦被问得一怔,四周传来了讥诮之声,自是方家众人见他尴尬,暗自欢喜。
少年又道:“阁下倒也不忙自介,我虽孤陋寡闻,却也能猜着阁下身份。”
王彦镇定了一些,反问:“是吗?”
少年笑道:“阁下武艺高强,豪迈粗犷,应是一山之首,一寨之主,是也不是?”
王彦冷笑:“不错。”
少年依然微笑:“阁下占山为王,手下兄弟如云,做的是刀口上的买卖,是也不是?”
王彦也仍冷笑:“不错。”
少年又道:“阁下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横行四海,纵横江湖,是也不是?”
王彦弄不清楚眼前这个美少年与他绕来绕去的兜圈子究竟是何意图,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说的都不错!”
少年脸上笑意更浓,声音依旧不大,却渐渐透出股犀利来:“占山为王,占的是我大宋疆土;刀口买卖,伤的是我大宋子民;杀富济贫,杀的是我大宋富商,济的却是那贼子金兵!请问阁下,是也不是?”
“你——”王彦脸涨得通红,万没料到对方会杀出这样一招来,让他现在进退维谷,想说“不是”,他刚才偏又明明承认自己“占山为王”、“杀富济贫”,回答说“是”,更是万万不可。
四周已有人叫起好来,当先的便是方炽羽。
“公子……”方明权虽觉出气,心中却更加担忧。
王彦果然恼怒起来,目露凶光,狠狠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逞口舌之能?”
少年回答:“在下云倦初,两年前从北方迁至此地,一路之上只听人人都提起阁下和太行山寨,议论阁下之威名震动天下,引得百姓夜不敢出户,日不敢独行,大宋人人自危,金人拍手称快!”
王彦心中知道他这番言语是带夸张,他当然清楚自己虽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山寨却是打着抗金的旗号,但云倦初的字字句句却仍旧像刀子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上,他忍不住吼道:“我太行山寨行事光明磊落,杀的都是金兵金将,怎么会快了金人之心?”
云倦初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吗?阁下杀人劫财,弄得大宋人心惶惶,皇上日夜忧虑,难道不是暗助金兵的?”他语气之中充满讥诮,仿佛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王彦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却清醒了许多,他豁然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含义:他王彦当初起兵,便是看不惯朝廷懦弱,愿自率弟兄抛洒一腔热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谁知是想得容易,真正建了寨子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一切并不像上阵杀敌那样简单。寨子里一万弟兄还有老幼妇孺,个个都张着嘴要吃饭,死了的弟兄,家人要抚恤,伤了的弟兄,要延医疗伤,这些银子从哪里来?迫不得已,他才学着梁山水泊,干上了这“劫富济贫”的买卖。他也知这并非是件光彩之事,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抗金大业。渐渐地,他便真的将这理由当做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云倦初这么一问,却将他问倒了,让他蓦然发现心中的那一切理由竟都是那么站不住脚。
但他并不愿意那么快示弱,反击道:“老子杀的都是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他们吸的是百姓血汗,难道不该杀吗?难道杀了他们,老百姓也会惶恐吗?”
云倦初冷笑一声,说道:“贪官污吏固然当诛,可他们的家人奴仆又有何辜?你却灭人全府,一个不留。巨贾富豪之中固有卑鄙小人,可更有清白起家,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他指着外面的方明权,又道:“就像方老爷一家,家世清白,乐善好施,难道他们也是奸佞之人吗?”他淡得透明的目光冷冷对上王彦充血的双眸,声音幽冷得如同一道冰凌:“你敢说你刀下没有冤死之人吗?——冤死一人,十人心伤,你还敢说你没有搅得大宋人心惶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