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反应很快,乖顺地伏好。我却觉得他肩膀的结构似乎不一样。奇怪,我怎么知道肩膀的结构?这个念头一闪而逝,除了仔细地抬起脚我根本没办法想别的。踏在别人的后背上,那一瞬间我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
把它视为一种劳动,或许比别的什么略有尊严些。我以为,对劳动的赞美比居高临下的抱歉或许真诚些。然而,声音之低,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喧闹声里,他又如何明白?自始至终,都是自我安慰吧!
车行平稳。
木制车轮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漫天漫地的唢呐声中,独独这吱嘎声,声声入耳。一如从大梦中醒来时,见到的纪夫人的面容。
即使纪府中的一切都可以忘记,那张脸也无法忘记:“姑妈?”
我记得姑妈是一个中年丧夫的寡居女子,但是她乐观开朗,眼角的皱纹因为经常性的大笑和无间断的微笑弯起甜美的弧度。再一眼,我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她不是姑妈。
虽然有一模一样的五官,面前的女子眼里有着深藏不化的犹豫和无奈,包括下垂的嘴角和眼角皱纹微妙的弧度差异,这个人绝对不是姑妈,只是一个相仿的人罢了。
“傻孩子,”她轻轻地把我的头发拨开,温热的手和姑妈一样,我心里轻轻一松,只听她蹙着眉说,“这是怎么了,连娘都不记得了?”
车身微微摇晃,两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一股酸麻从臀部沿着脊椎迅速上升,遍及全身,连指尖都机械地颤抖着。但是,我不敢动。车内应该很宽敞,但是每个人的位置是固定的,身体许可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我只能专注地盯着红盖头的边缘,从它晃动的幅度校正自己坐姿端正与否。
那是很小的一个范围。
“红锦,不管别人做什么,咱们女人有咱们的本分。过去后不要争宠,不要使性子。你是礼部尚书的女儿,不要让人瞧了笑话。”纪夫人的嘱咐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
可是,我心里最害怕的,却是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如何才能算“不争宠”?如何才能算“不使性子”?如何才能算“不让人瞧笑话”?进一步讲,万一我要碰触了这些罪名怎么办?
好像“七出”里有一条是“善妒”。若是我因此被休,纪府是不是会觉得我很丢脸,又有什么样的惩罚呢?
我没敢告诉她们,我忘记了多少,又记得多少。等我想问的时候,她们已经站在红色的门槛后面向我挥手了。一切来得那么快,又消失得那么快。除了随身的草药,我什么也没带来。
那药还是因为我这场大病吃的,也许刚成亲不能吃药吧?
我已经紧张得无所适从了。
下车时,仍然是那个后背,踏上去,已经没有那么紧张。我还记得上车时,曾经从帘子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他的脸似乎和别人不一样。但也就是一眼而已。
以后,也许我会很习惯地踏上别人的后背,其实这种生活适应起来并不难。但是下意识地,我似乎不想让自己遗忘本来的出处:“谢谢!”
鞋底很薄,薄到可以感觉那人背部肌肉的骤然收紧。不过,多大的肌肉运动才能从脚部感觉出来呢?还是这个人本来就与众不同?
一阵风从眼底掠过,盖头微微展开。低眉垂目的瞬间,依稀有一双漆黑的眼珠若有所思地从那个宽厚的背上闪现出来。一道明显的伤疤从他的额头划过,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闭上眼,甩掉杂念,我的心中只有自己。
嘴角有些微的湿润,空荡荡的脑子里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人,带着铺天盖地的沮丧与疲惫,好像刚刚躲开一场追捕。
一张红盖头,阻隔了外面的鼓乐喧天。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坐上一乘小轿,越过一个火盆,下轿行礼。接过红绳的一端,另一端已经被人扯住。
“一拜天地——”
“二拜师恩——”这个杨大人虽然是贵族,却父母双亡,朝里的太师是他的恩师,而且是他另一个妻子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