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有个通宵教室,有一夜,因为要复习的东西太多,我终于去待了一宿。困得我昏昏沉沉,没看几篇文字。清晨之时,我沮丧地离开,出门见天边淡淡的晨光。清风中,第一声鸟叫,然后万鸟齐鸣,无数欢叫。我不由得一声长叹,原来我来此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此刻体会这蓬勃的生机。
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我在一丛竹林旁忽有所悟,不由得驻足不往。明白这世间万物,种种不同。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只是我自己,无人能代替。那是怎样一种狂喜,又是怎样一种惆怅——这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我!这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孤独!
……
我常在谈笑中入睡,浑然忘记我是在荒凉的庙中或是肮脏的小店炕上,忘记我以前在路旁流下的眼泪,忘记我现在对前途的忧虑。我依着一个温暖,听着一个呼吸,感到一只安全的手臂,觉得十分平静。
朦胧中有时会感到佑生轻轻地把额头贴在我的后颈,像一只蝴蝶,悄然落在花上,自然而然,毫无心机,却又充满宿命。
……
我们终于到了佑生说的小镇。他说不必进镇,只往镇边的一处小农庄去就是了。我赶着车,远远看到一片林子,旁边几处青砖灰瓦的房舍,倒也不显贫穷。
我将马车停在树林边,把佑生从树枝和草席中解脱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佑生让我去那房舍中找一位叫晋伯的老者(我让他说了三遍名字),他左眉上有一颗红痣,只对他说他五十岁时教的学生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这是我们在一起以来,我头一次把他单独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临走之前,远远近近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有没有别人。因为在电影电视里,两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结果其中一人刚刚离开了五分钟,另一个人就被绑架、刺杀、死了、丢了、消失了、走了、被偷了……诸如此类了,所以我连车下边都看了,以防导演在那儿藏了个人。
我走到门前要求见晋伯,别人问时,我只含笑不语。一会儿一个老者出来,左眉上一颗红痣,一襟黑灰色长衫,头发已白,面容甚是冷漠。我凑上前去说出那句话,他看着我的神情就像是说我是个神经病。我一笑(毫无威力,因为满面尘土),“请随我来。”转身就走,好久听不到那老者的声音,方要回头,才感觉到他就在我身后。吓人!他走路竟毫无声音。
佑生坐在车上(好,没消失,导演输了),我离远一点儿就停下脚步。那老者一怔,迟疑不前。佑生的另一只眼睛虽然也能开个缝了,可总的来说还是面目全非的样子。佑生做了一个手势,老者好像抖了一下。他走过去,佑生示意他靠近。他俯身向前,佑生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老者如遭电击,一下子在车边双膝跪倒,手搭在佑生腿上,放声大哭。佑生扶了他一下,他起身马上就要抱起佑生。佑生摇摇头,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他哭着应答着,又摇头又点头。然后他起身往回走,经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他满面泪痕。
我看向佑生,他也在看着我,大家都知道这是离别时刻了。他示意我走近些。我心里有些难过,走过去,在车旁停下。
他看着我说:“云起,和我走吧。”
我摇摇头。
他轻声问:“你真的不怕么?”
我竟笑出来,“我当然怕!我怕得要死哪。”我收起笑容,“可是我越怕就越得自己走,不然我就会一直怕到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路、我能干的事,找到我的位置才能安心。”
他低了头。我不想大家就这么悲悲切切的,就问他:“《楚辞》中可有很合适的句子?”(我有时和他谈起这个世间有的《论语》《诗经》和《楚辞》,发现他比我这个中文系的人懂得更多。)
他也不抬头,只低低地说:“悲莫悲兮生离别。”
我笑了,接道:“乐莫乐兮新相知。你看屈原还是乐观的,把高兴事放在了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