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盛夏的果实(3)

太后的表情显然是可以容忍妃嫔在这个时候被宠幸,却不能接受宫女大白天地勾引他儿子。

贞贵人畏缩的、有些恐惧的表情……

我缓缓地说:“先进屋里去再说吧,这里太阳太大了。”

太后的脸色一点也没有松缓下来,甩下一句话说:“都进来。”

进屋之后太后先指着椅子让我坐下,可她自己却没有要入座的意思,目光在贞贵人和古常在脸上扫来扫去,然后又去看站在墙边的宫女们。

我先有点紧张,等看到喜福喜月都进来了,她们还甚至没来及放下手里的衣裳包——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她们显然是刚从浣衣局回来。浣衣局的一个姑姑和喜月很交好,大概是借着中午的闲暇去说话。

不是她们就好。

太后看起来是想立规矩。我知道,至少一半应该是为了我。或者说是为了我肚里怀的小孩。要是喜福喜月撞到枪口上,先不说我的心情会如何,太后是绝对……

太后看看我,我嗓子有点涩,没出声。太后指着喜月问:“谁不在?”

喜月福了一下身,回说:“回太后娘娘,永寿宫上下四十二名宫婢,三十六名太监,都候着呢,太后请吩咐。”

不是永寿宫的人?

太后显然也意外了。

是哪个妃子趁空溜来了吗?那怎么会在贞贵人的房里呢?

“静妃,你身子沉,先回去歇着。”

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多荒唐,她的儿子,我的前夫,在离得不远的一间屋子里做那种事,而我们却坐在这里……

这种荒谬的感觉真是说都说不出来。

我也正不想再理会这件事,站起来低下头,“是,那我先告退了。”

喜福过来扶着我,慢慢地转进内室。

坐在床沿上的时候,我缓缓地长出一口气。

闷,闷得难受。

喜福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粗神经的她也感觉到今天的气氛实在太糟糕了。

“娘娘,要不要开窗子?”

“不要。”我说。

窗外面有什么?绝对没有我想要的轻松。

“给您端碗莲子汤来吧?”

我僵坐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太后一心想着让我和他儿子之间重修旧好,弥补裂痕,巴巴地跟着我一起过来想做和事佬,没想到碰到这件事,脸上挂不住。等回头……回头知道是哪个妃嫔,也不能怎么样,毕竟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儿子也不是清纯小绵羊啊。

我只是觉得胸口太闷。

外面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也可能是屋子隔音太好的关系。

喜福去了好久,莲子汤也没有端回来。

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不安。

喜福性子很直——有时候甚至有点缺根弦。今天的情形又这么特殊,她要是说错什么话或是走错一步路,说不定马上被填到哪口井里去栽荷花!

我踏着绣花的软底拖鞋,扶着墙慢慢朝外走。

软底的鞋子就是这点好。我都已经可以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了,但是外面的人却没发觉我。

透过珠帘,我的目光先看到跪在殿中央的人。

穿着月白的夏纱旗装,不是喜福或喜月她们中任何一个。

很长的头发披在背上,黑亮,柔顺,凌乱而有光泽。

太后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手里反复地把玩一只荷包。藕色的绸缎布,看起来做工很精致,是装散香丸用的那种如意荷包。

殿里没别人了,除了太后和跪着的女人。

“做工挺精细的。”太后把那个荷包扔下,“东西也装得不错。”

地下那个女子一语不发。我想我不该在这儿看着。

永寿宫的正殿里静悄悄的,那个女子没说话,太后也没有说话。

太后身边的一个太监进来,没说话,行个礼就站在一旁。

太后站起身来,那太监过来架起胳臂,太后扶着他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有两个面生的宫女进来,半扶半架着那个女子站起身来,向外走。

“你们带我去哪儿?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她猛然挣脱,黑发披在身上脸上,可我看清楚她的脸。姣好的、眉目如画的脸。虽然现在的表情有几分狰狞,几分绝望……我竟然不觉得意外。

好像这一幕早就在某处发生过,埋藏在意识深处。

此时,不过是重现。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女冷冰冰地说:“我们送福晋回去。”

乌云珠昂起下巴,我没见过她如此尖锐凛然的态度,“我自己会走。”

忽然有只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猛地转过头,看到喜月站在我身后,伸过手似乎是想把我扶住,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变得很憔悴,而且眼睛显得更沉默。

殿中的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的喜福终于捧着一只汤碗进来了。

“娘娘,您睡一会儿吧?”喜福的口气里带着诱哄的意味,“您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歇个午觉吧。”

我点点头,的确觉得很累。

虽然我想问她,刚才她们都看见什么了,太后又是不是对她们说了什么,皇帝哪儿去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一句也不想说。

喜月过来替我把外面的衣裳脱了,取下簪子和耳环,头发散披下来,感觉好像脖子的负担也轻了许多。

玉竹簟上铺着一层软绸,身上盖着薄薄的两层夹被。

我原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很奇怪,刚躺上,我就觉得疲倦得像打完一次世界大战一样,眼皮沉重得一下子就落下来。

外面模模糊糊的,有人在说话。

“……她怎么样了?”

“……睡了……”

是谁在说话?

我不想去管了。

好像有人走进来,坐在身边。

我睁不开眼,也不想睁眼。

一只手被握住,我反复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对不起……”

接着是漫长的、混沌一团的安静。

真好,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太后下谕,取消了贵族眷属命妇入宫轮侍的规矩。外眷命妇们不奉诏不得进入后宫,即使进来了,也只能按规定待很短时间。贞贵人被迁到别的宫里去住了,这种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理由。

顺治依旧每天会过来,我仍然对他不加理睬。他比以前话少了许多,那种明显讨好的笑容却更多了。谁也没再提过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皇帝身边的太监吴良辅不见了,没动静,没声息,就这么不见了。

我的肚腹更加庞大……吃得太多,活动得却不大够。想要出去走走,总是一群人诚惶诚恐地跟前跟后,生怕我滑了跌了碰了摔了。他们恨不得我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坐着躺着,不给他们添乱才好。

所有人都会在这深宫中慢慢改变,谁也不会例外。

包括曾经冲动易怒的皇帝。

或许因为这样看上去平和的冷漠,也可能因为朝上纷繁的杂务,他的脸庞消瘦了很多,眼窝也凹了进去。只穿单衣在屋里的时候,已经不能称他胖子了。

中秋的大宴我没有去参加,也不知道都有谁去了,我的消息很闭塞,没有人来跟我提外面的什么事。

立冬,下第一场小雪。那天夜里我开始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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