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特别是速写,是所有绘画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种,也是判断一个人天分的主要标志。”李又维继续说,“当然,这类信手拈来的素描有时候比精心绘制的作品更深刻。黑格尔认为这类素描是奇迹,这是把全副精神直接灌注到灵巧的双手上,在刹那间的创作中把画家的心灵世界揭示出来。这其实也应验了那句古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仰头看他一眼,他的头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顶角圆润,下巴稍稍前凸。
她移开视线,声音较刚刚轻柔很多,“这个,我也知道。”
李又维喉结一动,“给我笔。”
不知什么的,她竟乖乖地站起来去拿笔,空出来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递笔给他的时候,她才思考起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很有可能,是太过赞同他刚刚那通长篇大论了。
李又维拿着笔,猛然在画上荡开一笔,在薛苑的原作上修补起来。他在画的细节上抓得极准,先是在屋檐下补上一笔,在石板边上添两株小草,然后在桥身上勾勒出砖块的形状,在流水里渲上一层倒影。
微妙之处在于细节。他的话一点儿也没错。速写的风景画直接象征着随着画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时间的凝视后,你会以为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写,所用笔墨未必更多,同样简简单单,却能在人欣赏完后激发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画。就像之前无数次看人作画的过程,观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凝视会得到什么结果。事过很久后才会知道,无论那幅画是好还是坏,注视时带着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远是真实的。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不像平时那样带着玩笑的成分,此刻的他,神情专注又冰冷,看不到任何一丝笑容,仿佛世界在他身边荡然无存,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时间,唯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颜色。最后,他放下笔,低沉着声音开口,“把窗帘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里静谧一片。黯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层灰色的纱盖住。普普通通的一幅素描经过他的修饰,焕发出了新的面貌。
他赋予了素描新的感觉——夜还没有终结。沉睡着的小镇,沉睡着的房屋,沉睡着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匀地呼吸着,时间如流水般来了又去……
薛苑有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并不是置身于这个闷热的教室,而是处在那个依山傍水的江南小镇上。
他笔下的江南小镇是那么像她的故乡,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托之所却有差别。她陷入长久的思索。李又维凝神看画片刻,低声问她,“怎么样?跟你家有几分相似?”
“六分。”
李又维反问:“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么?”
“画里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乡。”薛苑疲惫地摇头,“但到底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又维摇头,“沅镇我去过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颇。”
屋子光线变暗,薛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试图在昏暗中对上他的视线,“你可以说我画不出好画,但你不能说我连分辨好画和坏画的能力都没有。”
李又维微笑,“只有这件事,我从不怀疑你。”
他如此坦诚,薛苑反而没话可说。她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总不是为了帮我改画的吧?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的确不是。”
李又维嘴角闪出一个笑,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他手长腿长,走起来衣角带风。薛苑觉得不妙,连连后退数步,可这间乱七八糟的教室使得她的行动变得迟缓,在连续两次被凳子腿绊到险些摔倒后,她干脆转身就跑,可到底迟了一步,刚到门口就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他顺势揽住了她。
刚刚那和煦的气氛荡然无存,两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见时。薛苑觉得身体僵得不是自己的。
他说:“别动。我不会干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可靠的,他真的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半步。
薛苑转过身子,刚想破口大骂,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呆了:他身体没有靠近她,只是手指顺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慢慢地画了一个圈,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我喜欢你的五官和容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