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世佳
六百年前。
年轻的郑和总是在早晨走出刘家港的驿站,独自走去码头。他喜欢在沿途欣赏朝霞和露水,还有江边忧郁的青草地。他远远地看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就照在即将完工的龙船上。水和天是一个颜色的,连同清晨潮汐的起起伏伏。这些总是让郑和压抑不住心里边轻轻的感动。
青衣站在远远的丘陵上,淡淡地看着海和天,看着海天一色中的郑和。他总是喜欢想象天地有多大,可眼前那个人,却告诉他他要把天地都走遍。
青衣拿出长箫,悠悠地吹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他送给他最后的一曲。
这个敢做你永远不敢想象的事情的人。他从来不会去怀疑某一件事的不可能,只要他相信,就会去做。
我总是为青衣送给郑和那最后的曲子感动或者焦虑。是的,它对于我的小说实在太重要了,可是我却怎么都不知道,该如何写出一篇词。
晓雯在离开我的那一天给了我最后的一件礼物。她在这个19岁的夏天去了遥远的英国,她太优秀,能够通过重重考试而取得全额奖学金。而我只能留在上海的一个二流大学里,靠为知名不知名的报刊杂志写稿而赚取生活费。
可现在我却难以完成这篇关于郑和的历史小说了。给我灵感的是我和晓雯经常去的江边,我们在那里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那里黄昏的时候,天的那边总是有绚丽的色彩,潮水推动着岸,高大的石头如同安全的肩膀让人停靠。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有不知名的鸟筑着巢。
后来还是庞告诉我,那里就是六百年前郑和起锚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写这样一篇小说,不在乎能否得到稿费。特别在晓雯要离开的日夜里,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晓雯走的那天晚上,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就是那首词:
昔日君来见,草青青,路绵延。
红尘易老,几多纷怨。
都似杏花开遍,二月江边。
今日君走远,海茫茫,浪滔天。
回头无岸,俯首白颜。
不知艨艟踏过,几重狼烟。
这是青衣送给郑和的最后一首歌。龙船终于升起了最高的那面风帆,岸上挤满了人群,青衣的箫声也渐渐被人声淹没。
终于要走了。青衣叹了一口气,西洋是一片神秘的地方,在那里,他会航行穿过生死的界限。
他在驿站里,喜欢看着烛光说话。他从不看青衣的眼睛。他说,“有微小的东西也有庞大的东西,我不过是夜郎侯,并不知道天地有多大……”
青衣曾经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词人。可是他遇见了郑和。
在晓雯离开我的第七天,我决定把故事写下去。
那天我和庞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他咬着笔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高等数学习题,我的面前则堆满了关于郑和的书。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里洒近来,穿着时尚、笑容灿烂的学生恋人占了图书馆的位子,谈着可有可无的恋爱。他们的脸上洒满了阳光。
我扔下笔。“庞,我真的无法再写下去了。”
他抬起头。“是因为晓雯的离开么?”
“嗯。我现在就想着去看她去看她去看她,可是我要怎么才能飞到英国?我闭上眼睛,就想到她,根本无法把故事写下去……”
庞在某种时候喜欢用智者的口气说话。他说,“呵,故事总会有人写下去的。”
在一段沉默之后,庞提议我们去江边。
带上你的吉他,他说。
来到江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唱歌。月光到了半夜有点凄凉,四下里一片宁静,不知名的树上安睡着不知名的鸟。我拨通晓雯的电话。
“我今天也想你了。我在康河的边上,中午时分的河水反射着阳光,还有游船上的嬉笑声。”
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我们在无限汪洋的两岸。这样的夜晚只适合唱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