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在广告公司里做了一名最不起眼儿的文员。
你不再开小卖铺,说太累,而是找了一份晚上给人看门市的活儿,把房子租了出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你跑到公司来,神密兮兮地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
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了我一跳,你送我的,竟然是一幢50多平米的房子。
你说,妞儿,房子小是小了点儿,可终归是个落脚的地方,你先住着,我听人说,在北京,女孩子有了房子便有了选择男友的底气,你得答应我,一定要给我选个好女婿,将来我还指着他养老呢。
我笑,眼底有泪。
我知道,你是怕我会因为贫穷而被一些蝇头微利的物质引诱,走上歪路,这也便是为何从小你便拼命给我提供最优越的生活的原因,我是你的心肝儿,你的命,你看不得我有半点儿的不好。
这一次,你的目的又一次地达到了,这幢房子虽然不大,却因为有了可以驻足的地方,不必担心餐风露宿,从而让我有了实足的底气从容的在各大公司间跳来跳去
我要你搬来和我一起来住,你不肯,说怕来北京人家嫌你岁数大,没有地方肯用你,你说你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吃白饭,说这话时,你已经五十九岁了,可你依然觉得,你是我的靠山,是为我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
7:
后来,我结婚,生子,人生一路顺风顺水。
你每年来北京两次,住不了几天便匆匆地回去,你说,家里事儿多,雇主的店里晚上不能没人看,老让人家老板替工也不好意思。
你从不让我回家,你说家里的房租出去了,我回去了也没地方住,你想我的时候,或是我想你的时候,你来趟北京就成了。
彼时,我已住进了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我要你和我一起住,你依旧不肯,说你习惯了老家的日子,只要动得了,就不想来劳赘我。拗不过你,我只好把自己的那部摩托罗拉的手机给了你,希望你在每一个你想我或是我想你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8:
几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南方出差,路过老家,回来的时候,稍做停留,想看看你,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
做梦也没想到,仅仅十来年的时间,小小的县城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路宽了,楼高了,人们的精神气儿也更足了。
我没给你打电话,想给你一个惊喜。
找到那幢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老楼,爬上去,敲门,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女人隔着防盗门,一脸警惕的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您房东的女儿,我想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儿。胖女人说她就是这房的主人,这房子自己已经买了好多年了。
我愕然,问她知不知道你看门的店铺在哪儿,胖女人一脸惊诧,说,你不知道啊,你爸早就不给人家干了,他在三里庄租了间平房,天天收破烂儿过活儿。
我的头,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晕旋。
踉踉跄跄地下楼,打车找到你住的地方。
两间低矮、破旧、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平房,就是你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隔着门缝,我看到,院子里堆满了你收来的废纸废塑料和各种瓶瓶罐罐。
一个女人,在草暖风薰的四月天里,忽然就泪流满面。
9:
北京的那幢房子,把你彻底抽干了,你盘出了小卖铺,卖了老家的房子,搭进了半辈子的老本儿,还是不够,你不得不向亲戚们借了钱。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了还债,没有了本钱的你,只好买了辆三轮车,白天收破烂儿,早晚捡垃圾。你骗我说你夜里给人家看店,是怕我面子上不好看,怕我为你担心,更怕我因为要和你一起还债而去过节衣缩食的生活。
我只知道你称钱,却不曾静下心来细想过,北京这种地方,就是个茅厕也抵得上县城的一套两居室的价钱,虽然你做了一辈子买卖,可终究都是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掏得出这么多的钱来?!此前,我不止一次的看过你龟裂的双手,只要稍稍用心,就会想到,一个只在晚上给人家守夜的人,双手又如何会如此得粗糙!?
我想我的脑子进水泥了,一定是的,因为只进水的话,不会这么钝。
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我没有进屋,转身走了。
也许这会儿你正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亦或许你根本就在屋里拆卸着那些收来的旧家电,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见我,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
10:
回到北京,我把向阳的那间书房搬空,换上了一张大床,辞退了保姆,然后,给你打电话,对你说,保姆对孩子不好,我把她辞了,孩子没人管,我班儿都没法上了,家里一团糟,孩子淘气,我打了他,这会儿,正一个劲儿的哭着找姥爷呢。
这一招儿果然灵验,第二天天刚亮,你便到了,坐了一夜的火车。
你穿得整整齐齐,略显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不知是打了摩斯还是抹了水,油光可鉴的,怎么看都象个退了休的局级干部。
吃了早饭,我去上班,临走前,掏出一叠钞票放在茶几上,告诉你,中午和我大刚都不回来,你和孩子到外面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
说着,我向外走,走了几步,折回来,学着你的口气,补充了一句:
“别给我省着,你闺女这辈子,没啥毛病,揍是称钱。”
看着你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三十四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提款机,从这一刻起,我要咱俩换个个儿。我发誓,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