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到这里来已经两年了。大学一毕业,他就被分配到这儿来了。
这地方究竟叫什么名字,李进总是记不住。母亲接过李进分配通知的时候,瞪着眼睛将分配地点看了许久,始终觉得那名字不吉祥。
“听那名字,就知道鸟到了那儿都拉不出屎。”母亲说。
这名字,似乎是哪个民族的语言,用汉字谐音化来的。一个村子里没有几户人。村子靠在山脚下,从来不受到黄沙的侵袭。小小的村子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幅画。村长牵上村子里最好的两匹马,套上车,在马脖上挂一个渗出斑点的銮铃,叮当叮当地站在了李进面前。他的脸黑红黑红的,更准确地说,是红透了的紫色,像是家乡的特产荸荠。村长接过他的行李,在车上小心地放好,又丁当丁当地出发了。
过了一个村,人家零零散散地分布着,炊烟升起来,在空中打几个转,不见了。高原尽头白茫茫一片,村长说那是雪山。銮铃丁当丁当的声音传出去,扩散在茫茫的土地上,很快也消失了。马蹄踏在地上,有节奏地响着,和銮铃的声音一个前一个后,哒哒哒,丁丁当。村长话不多,脸上的棱角很坚硬,可是一笑起来,脸上的线条就变成了一条弧线。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让李进不自觉地想到他父亲。村长挨着马车头坐着,偶尔回过头来看他,嘿嘿一笑,又把头转过去了。
又过了一个村。投进眼睛里的,是好大的一片油菜花。一眼看过去,全是金黄的。阳光照下来,那金黄明亮亮地耀人眼睛。碧绿模样的是麦苗。一垄一垄的,排得整整齐齐。李进原先没见过麦苗,师范学校里组织过下乡,母亲怕他受不了苦,托人开了假病条,把下乡的活动给推了。
村子在一片焦黄色的土地上。进村不多远就能看见小学校。这一片土地上,就这村里有一个小学校。房子矮矮的,像是受了重负抬不起身一样。一群小男孩在学校前追逐。村长立住车,喊了声“明子——”,立刻有个灰头灰脑的小男孩跑出来。村长说:“学校里来了个老师,就住你们家了。”明子点点头,像鲤鱼一样,一跃就跳了上来。
车子继续往前走了。
村长让李进住在明子家。明子家三口人,一个大妈,明子,妮子。村长说,家里没有男劳力,李进住这里,也好给他们帮个手。大妈没名字,长得很粗糙,脸上坑坑洼洼,像是小雨落在湿地上,溅起了浅浅的坑。她看人总是带笑的,什么活都能干。家里没有管事的。明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她男人就到外地去谋生活,一去再也没回来。大妈一个人把活全部担了起来。妮子明子还小的时候,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从早到晚不得歇。后来明子妮子长大了,能帮上手了,她比先前就轻松多了。可是忙惯了,她闲不住。田里一垄垄的麦苗子,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的。院子里的一大群鸽子,也是她养的。早晨起来,天一亮,鸽子就咕咕地叫了。她起得比鸽子早,拌食、扫院子,忙完了这些就生火做早饭。妮子让她歇一歇,可她还是闲不住。妮子想了个办法,她比妈起得更早,一起床就屋里屋外忙活。等大妈起来一看,什么都做好了。就这样时间长了,大妈才习惯了。
妮子是大女儿,跟妈长得不一样。大妈说她长得像她男人。眼球圆溜溜,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鬼灵鬼灵地转,就像鸽子的眼睛。鸽子在她身上找到一股相同的味道,于是成天跟着妮子跑。妮子跑到哪儿,鸽子跟到哪儿。她跑过去的地方,呼啦啦一片白羽毛。妮子笑起来声音脆灵脆灵的,咯咯咯咯,整个院子里都充满了。跟明子他们爬树、打仗,妮子毫不含糊。她把辫梢往嘴里一咬,袖子一挽,老高的一棵树,噌噌噌地就蹿上去了。大妈嫌她野,老大的人了没个正形,数落她:“要嫁人的人了,一天到晚还这么野!”
她斜着眼睛看看大妈,一吐舌头,跑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还是飞满了她的笑声。
妮子还没人家,大妈正在托村长给妮子说媒。当地的习俗是婚事由父母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