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筱雅:春末的南方城市(1)

他抬起头来,一束刺眼的阳光立即照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是矿井里的探照灯,他想。他挑衅似的直视着太阳,但很快就屈服了。在这个甚至不到十秒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无限杂乱的色彩,像是一种新型的电脑病毒般在他眼前扭曲着,最后成为密密麻麻的,带着各种颜色的条纹。它们从高处落下,开始时速度缓慢,紧接着便如同暴雨一般急速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疼痛感。他赶紧把眼睛闭上。眼睛里迅速上升起一片粘稠的暗红色。

夏天还没有开始,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炎热。这个北回归线以南的南方城市并没有明确的四季之分,春夏与秋冬之间的间隔,就如同老房子糊窗户的纸一样,轻轻一捅就破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春天和秋天。这是一座极端的城市。它所拥有的只是酷暑和严冬。这两种极端的天气让他觉得,在这个城市里一下子集中了赤道和北极。人们渐渐淡化了对春天和秋天的认识。一年到头,整个城市都是绿的。只有当新生的嫩绿冒出枝头,或者落叶乔木开始脱落叶子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春天和秋天来了。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不同的街道上游走。街道上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与标语,“坚决打击毒品犯罪!”人行道上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安全套自动贩售机,明码标价,一块钱一个。它们接受着这个城市的风吹雨打,身上的白色油漆陆续脱落,露出生锈的里层。每当看到它们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时常怀疑,这里面的产品会不会因为长期无人问津而最终过了使用期限。

整个春天,他都在城市里穿梭。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被他们穿过。他觉得应该下一场雨。自从结束了初春时短暂的,如同月经来潮般的淅沥雨期之后,这个靠近赤道的南方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一滴降雨。

这座南方城市不下雪。他的家乡离此地不远,那里是下雪的,时间到了三月,天气还很寒冷。这里的人们在三月就开始穿夏装,姑娘们早早地露出手臂和肩膀,白花花的一片,让他感觉很不适应。三月应该是下雪的。这是上一年持续的大雪即将终结的标志,接下来才是春天。三月的某一天里,他顶着风雪在她的学校外站了七个多小时。火车是凌晨到的。临走前,兄弟把自己的玉佩解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神色有些凝重。他身上的钱全用了买车票,兄弟手里的钱也不够了,仅剩的一些钱只够他在车上买三餐。这是一场赌博。他不知道结果。会有结果吗?

他站在学校的门口,双手揣在怀里,背靠着大门。传达室里坐着值班的老人。老人几次探出身子来看他,眼神怪异。三月了,还是这么冷。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看时间。凌晨两点,时间还早。

睡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他不能睡着。中午的时候他应该睡足午觉的。他有些紧张,在床上辗转很久,依然无法入睡。他掀了被子,然后准备好了所有应该拿的画稿,到即将应聘的画室去。

他不能睡着。天气这么冷,如果睡着了,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他还在等她。她来,他等着,她不来,他也等。雪还在下,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它们积得越来越厚了。他感觉,厚厚的积雪正一步步蔓延上升,也许很快就要将他淹没在它们深处。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往他的头顶上盖。一时间,他被淹没在这片孤寂的坟墓之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灯。灯在哪儿?听说爱迪生故乡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在他逝世的纪念日里全城停电,让人们在黑暗中感谢他的贡献。触手可及的这一片,都是黑的,让人有一种茫然的恐惧感。他看见了,有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不是的,那是两个耀眼的光圈。它们那么小,但是却好像能划破整片黑暗。他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那是她的眼睛。她冲他笑了笑,一闪就不见了。黑暗又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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