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 离

幼邻在香港跑马地附近联合道典了一间颇为舒适的小洋房。我到后不久,田嫂和六五也搭火车经广州到来。我已作好长久之计,满以为这次可以在香港安居,颐养天年了。

谁知道乐极生悲,正当我心满意足之时,不幸已在开始,厄运正等在我后面。

那时共产党已节节胜利,大陆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富贵人家,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仓皇出逃来到香港,有的转去台湾,有的转去美国……抗日战争时,香港曾被日军占领,共产党会不会来占领香港呢?有人说:“共产党不会要香港的,因为香港是外国人的地方,放心吧。”

十一月底,德邻一行十多人也来到香港。德邻一到便住入养和医院,通知幼邻赶忙去看。原来是胃出血,旧病发作,病情险恶,要幼邻准备好陪他去美国治病。

我和珍妮都到医院看望。我见德邻形容憔悴,脸色蜡黄,饮食不进,精神忧郁。见到我们,勉强露出点笑容。我不禁心中凄然,想他戎马一生,从未过得几天安宁日子,而且饮食失调,早已种下病根。回想家中婆婆、大伯都因胃病而死,真怕德邻此时客死他乡啊。

在此危急情况下,我也赞成幼邻陪他父亲去美国治病。

十二月初,幼邻陪德邻一行乘飞机去了。临行前幼邻匆匆作了安排,嘱咐珍妮为我办手续,与珍妮一同携四女乘轮船去美国定居。

但是,厄运终于来临。珍妮和四女都是美国籍,回美手续一个星期办好。而我去美国属于华人探亲,香港领事馆迟迟不肯签证。珍妮回美签证拿到之后,便不能再留香港,所以只好携同四个孙女先我而行。她们走后,留下我孤零零的,分离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但是,更苦的还在后头呢!

幼邻知我不能与珍妮同行往美国,只好来信托好友郭琳骧夫妇继续为我办理去美手续,并请我宽心等待。这时,我明知好景不长,也无所谓宽不宽心了。幸好家族中许多人都来到香港,每日都有许多事要我安排,倒把我离愁别绪分去了一半。

幼邻陪他父亲和珍妮相继离开香港之后,我家大姆、四姑、松林五弟以及几个侄子外甥等都先后来到。我大姆和四姑一人夹着一床丝绵被入屋喘息不定,看那副狼狈模样,可笑又可怜,只好安慰她们安心住下再说。那时秋芬侄和他的几个弟妹早已来了,德邻早安排他们另租屋住。人来多了,只能分头住下。

不久从桂林来的人更多,看他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惊魂不定的样子,我说:“你们也真是,何必怕得那个样子,走日本鬼子总比现在险得多吧,都过来了。我就不信共产党会自相残杀!我从走军阀混战,广东打广西,以至走日本鬼子,老百姓虽疲于奔命,但还不是照样种田吃饭,难道共产党会不要老百姓么?”

便有人说:“穷人家不但不怕共产党,反而欢迎共产党到来。但是我们这些人,能不怕吗?如果你在桂林,你也会怕的。”

打点亲友们吃的住的,使我暂时无暇想到以后。以后怎样,听天由命吧,我认为天无绝人之路。

一九五○年初,有位堂叔来香港,他说嘉球一家已随机关到南宁,机关解散尚无职业。我决定写信叫嘉球夫妇携两小侄孙来香港谋职。但是嘉球夫妇不愿来,说他学农的到香港无事可干,在国内慢慢会找到职业的。

一九五二年初,驻港美领事馆仍然拒绝签证给我赴美探望儿子,原因是幼邻并非美国公民。在美国的好友,建议我先到古巴住一段时间,然后由古巴申请去美国,可能容易些。幼邻在纽约的好友关祖舜先生委托在古巴的好友许先生帮忙照顾。于是幼邻决定我先到古巴居住,以待赴美时机。

决定去古巴,虽不是我所愿,但在香港再住下去,我已人在心不在。与其香港不给签证,不如到古巴碰机会。况且古巴离美国近,离儿子近点总比远点的好。

我着手打点行装,这次要远行,而且是离开自己的国家更远了,心中难免恓惶。但是为了与儿子见面,多远我也愿去。

香港所典的房子,尚未满期,我退了房屋,可以得回押金两万元。但房主说我临时毁约,只退一万元。这一万元,我原想留作古巴之用,但眼看家中亲人流落香港,既无产业又无职业,困难不少,我便将这一万元全给了他们,按人头分。虽是杯水车薪,亦算尽了我的心,去得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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