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二月,我在新会,生下幼邻,他是我与李宗仁唯一的儿子(我曾在结婚第二年生过一个男孩,几个月夭折),以后我便几年不再生养。丈夫在新会时当了营长还兼代理县长之职。那时我年已二十八岁,这般年纪生养孩子,人都说要在意点。好在新会县是个侨乡,比广西桂林开通得多,有医院,也有专事接生的接生婆。我生幼邻时样样方便,丈夫还请了个中年妇女来照料我坐月子。与农村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农村人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和阎王隔层纸。一切苦事都要产妇自己去做不说,至于接生陪月,更是没有的事。女人自己也认为生孩子是自己的事,谁也替不了,也不许别人来看望。就是恩爱夫妻,做丈夫的也不能去照应一下。这在我们乡里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也没谁敢道半个不字。若是孩子生得容易,产妇还好受,若是难产,那就很可能不是儿死,便是母亡,甚至是同归于尽的亦有。女人难产而死是最苦的命了,就是顺利产下,那也只算过得头一关。因为孩子生出以后,产妇自己要做的事还多。剪脐带、洗婴儿、处理脏物等等,都要自己去做。家中婆婆妯娌,好的可能匆匆送进去一盆热水,但大多是产妇自己操弄准备。至于断脐带,说起就更可怕,都是用产妇自己早早准备好的镰刀或瓦片去割,若然临时没有准备,就用牙齿咬断孩子的脐带,小儿很多病就由此而生。旧时的人谓之三朝风、七日风,得了这病活下来的很少。那时的人,愚昧无知,也只能听天由命。
女人坐月子,在农村说是最污秽不过了。产妇不能到厨房,更不能到堂屋,饮食也多禁忌,产妇自有碗筷,不得与他人的碗筷碰沾,说是有秽。产后三天,产妇自己要到外面溪河下游去洗衣物。夏天还好,冬天寒风刺骨,常常忍冻受寒而得了月子病。
在我们农村,女人要做比男人更多的农活,生儿育女要经受许多苦楚,真是言之心寒。但女人自己从来没有讲不愿意生孩子,因为那样就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在家中无立足之地了。那时农村妇女真是可怜。我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姐妹中这种事情是见得多了。有些妇女,整日在田间劳动,生孩子就特别容易,有时担子还未放下,孩子就哭出了声。
生孩子的习俗,城市比农村开通,广东又比广西开通。我在广东生幼邻,要比在乡里生头胎好得多。我安安然然生下幼邻,更想到农村妇女生孩子的苦处。我在农村生头一胎时,婆婆也开通,肯入产妇的房间,送汤送水,这已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了,我婆婆做了。村人还传为奇闻,说我婆婆不怕秽,进了产妇的房,便不能点祖先的香的。
生幼邻还有不同的是,丈夫是个新人物,要破除旧习,所以他一听见孩子哭声,便快步入房,那接生大婶还来不及阻挡,他已走近我床前了,及至知道我平安生下个男孩,他才一路笑着出去。营部传开李营长弄璋之喜,县政府也沸沸扬扬的,一时许多人都来道喜,丈夫自然高兴应酬。
儿子满月,做爸爸的说,这孩子叫幼邻吧,希望他承继父志。
幼邻满月那天,想到会有许多人来庆贺,自然得要请酒。丈夫也兴高采烈地忙了一整天。这一天,我们收到好多贺礼,其中有金锁、玉锁、金佛十八罗汉、金脚镯、金手镯等,都是给新生小儿的。我看这么多黄金礼物,一时觉得惊异,生个小孩子要送这么重的礼,合适吗?我丈夫笑笑:“本来不合适嘛,这些人却非送不可。几大的礼我都挡开过了,这一次说是主在生子吉庆,不得不收,算了!算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丈夫在新会县,只要松松口,立即可以腰缠万贯,只是他不肯松口,因此还得罪了一些当地豪绅富贾。
生了幼邻不久,便随军转移,到过惠阳、高州、肇庆等地。身边有了孩子,便觉行旅辛苦,也有许多不便。所到各地,言语既不易懂,应酬又多,自己觉得适应不了,逐渐有点厌倦之意。丈夫也看出我的心思,常常多加抚慰,每当我有点为难之时,他总是兴致勃勃地逗弄孩子,笑声不停的,我才转回开心。嫁夫随夫,我辛苦,他不更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