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识字余事

我丈夫自从到南宁,离家远了,比不上在桂林陆军小学那时,短短的休息日也可以回家打个转,远了就只能在假期才能回家了。每逢回家,他还总不忘记教我识字,而且还一定要我学写。他说:“你不识字,我写信给你看不懂,你想写信给我也难。我在外面见到不少人请街上的代书先生帮写信,把秘密也给人知道了,真是又可怜又好笑,你也愿意这样吗?”

丈夫他除了教写我的姓名,他的姓名,以及一些日常用得上的字外,还教我写些我很不理解的字和句,边认字边教边讲。他教我写“好男儿志在四方”、“立志救国”、“投笔从戎”,还写什么“民族、民权、民生”这一类的字句,我不但觉得难认、难写,也难懂。我畏难,他却一定要我学。他说:“不但要识得这些字,还要懂得这些字的道理。”可惜,我丈夫不能经常教我,我也始终不很懂这些道理,只有“好男儿志在四方”、“投笔从戎”、“立志救国”这几句,用这些道理来比喻我丈夫的一生为人,总算还是懂得多少的。

后来丈夫真的投笔从戎,到战场上去了,一去就是几年,很少回家。我做他的学生也从此告终。

丈夫到南宁之后,一再写信同父亲说,父亲年事已高,不要执教了,另请个教师来,教我们几个妇女读书识字,不要做开眼瞎子。公公原是主张读书的人,赞成了。婆婆虽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一向通情达理,深明时势,也依了。一在农闲时候,请个教馆先生来教,只不过是念的多,写的少。

那时教念的书是《女儿经》、《千家诗》、《三字经》、《增广贤文》等,背得滚瓜烂熟,直到我耄耋之年,从海外归来,还常随口念诵给我小侄曾孙听,什么“天子重贤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还有《千家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些文呀诗的,我自己也觉奇怪,何以竟记得这么牢?

那时字是多识了几个,书也会念,而且能背诵。但我那强硬的性格,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不少。比如我学着书中所说的女子要“笑不露齿,坐不摇身”,“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等等,甚至见到男人,也不敢平起平坐了。

三从四德的旧礼教,在我脑中生了根,至今不容易改变。

直到德邻( 李宗仁字德邻 )在外写信回来,反对我们念旧书,这样,才又请过一位受过新教育的女先生来教我们。那位女先生是西乡人,只记得她夫家姓廖,本来可以多学一些新知识,只是不久,我丈夫在外,晋升到营长,派人来接我出去。

随军生活几年,后又在大城市一住多年,我逐渐明白过来,知道男女同样是人,应该平等,自由。自己的确享受到了一些平等和自由了。只不过,我的心目中,女人终究比不上男人,男人懂的东西势必比女人多,男人做的事,女人不能做,女人靠男人养活等等,这些看法,至今常常在言谈中流露出来,给家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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