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稍微暖和了些,夏小伊对方隅说,她想去找份工作,方隅没说话。以前即使再穷,小伊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她是善解人意玻璃心肝儿的女孩儿,知道他总有些大男子倾向,养一个在家里做家务的小妻子是他的梦想。何况这将近一年以来,他和小伊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一无学历二无后台三无经验,小伊能做的,或多或少都和出卖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相关——从餐馆里端盘子的侍应到办公室里做花瓶的秘书乃至其他,只不过是出卖的方式及程度不尽相同而已。这世界哪有女孩子挣扎生存,全然不依靠长相的故事?这世界又不是青春励志偶像剧。
方隅讨厌这样,他宁肯把夏小伊藏在家中,然后一个人在外面做双份工作做到累死,但他没有丝毫反对的本钱。家中已经欠下数月房租,偿还的速度远远达不到房东的要求。楼下一咳嗽,楼上的两个人条件反射般浑身哆嗦,立刻噤声装作并不在家,宛如见了猫的老鼠。与其说这是种尴尬,不如说是确实的卑贱感,每次听到“204,方隅!在不在?房租——”的喊声,听见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的嘟囔声,方隅都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寸;而夏小伊,则立刻把头扭向墙壁,连耳根都涨得通红。
方隅还在夏小伊身上发现了很多更坏的预兆:比如她讲话开始变得尖酸而刻薄,动不动就发火;开始在人背后,骂那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三不四的粗话。一年的困顿生活迅速磨光了她脸上苹果般的颜色,销蚀了那种少女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光辉——但是她赫然更美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在安静的时候也饱含讥诮,还有种飘忽不定的神采。从少女蜕变成女人的最初一年,不定时的或饥或饱的三餐彻底毁了她的胃,她瘦了很多,下巴锐利无比,从此之后无论吃什么都不再长肉——那时候骨感正在流行,她走在街上叫每一个女人都嫉妒得发狂。
在夏小伊对方隅说她要出去工作的时候,那态度早已不是之前惯有的撒娇求恳;她不需要他的意见,特别是反对意见,她只不过在单方面“宣布”自己的决定而已——简直像只饥饿又烦躁不堪的猫,稍有违拗就会扑上去狠狠地抓你的脸!于是方隅既没有同意也不曾反对,他沉默了,沉默着缴了白旗。不久不后他在自己工作的酒吧找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给夏小伊,这样——方隅自我安慰的想——至少自己还能照顾她。
事实证明,夏小伊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照顾”。她眼睛一瞟就知道对方喜欢听什么话,那种几乎是天生的聪明和敏锐方隅根本望尘莫及,对酒吧的工作游刃有余。她又变成了那个在大学里叫一打以上的男孩子离不开、舍不掉、却又苦于无法更进一步的夏小伊了。她是那么漂亮,尚存一丝天真活泼却又在某些瞬间女人味十足,美得惊心动魄!谁忍心见她或真或假的哀愁呢?谁忍心苛责她呢?
到了第二年初,北京的冬天将尽的时候,夏小伊所在的“旧日红颜”酒吧就在圈子里出了名。那一次月末清点,发现生意多了三成,经理笑得合不拢嘴,所有的伙计们都分到红包,同时夏小伊正式升为领班。她掌管着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包括方隅。他们喜欢她,甚至崇拜他,她就像传说中的海妖,唱着忧伤的歌儿就能叫最伟大的英雄对死亡的苦酒甘之如饴。
夏小伊忙,非常的忙,忙到根本无暇注意到方隅的不快。他们终于搬离了那地狱般的住所,迁居到离酒吧比较近的地方。虽然房子没怎么变大,房租又贵了两倍多,但是他们现在有两个人在拿薪水,酒吧还负责提供三餐,手头着实宽裕了不少。经理甚至提出,如果他们两人能住在酒吧厨房后面的休息间里,负责看店的话,可以不用付房租,并且免费使用水电——这优渥条件连方隅动了心,可夏小伊却不假思索断然拒绝:“我们会住在自己家里!”她坚持。方隅也就没有说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已越来越少。
方隅实在很怀念从前,他回家的时候夏小伊明明已经困到睁不开眼睛了,依然开着灯在等他;等他进了屋子走到床边,拍拍她的脸,她才“呜呜”的轻哼两声,迷迷糊糊缩进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倘若睡姿不佳,张着嘴巴,就会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他即使累极了,也常常在灯光下看着她睡觉的样子,一直看很久,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画面——可是现在不会有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