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干涸的季节,驿马动,火迫金行,葵花向阳。
我竟然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里幸存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祖父,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仓促离去,居然差点毁掉整个桑家多少年才积累下来的基业。
我只能说,这也是命,是谁都无法忤逆的宿命。
其实祖父在世时待我是很不错的。很多个月底,他都将我从禁闭的书房里解救出来,要我陪他一起去进行例行的检阅。每当看到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印染花布,我们祖孙俩竟会同时两眼放光,双双发出由衷的赞叹。在这一点上,我们有着父亲和大哥难以企及的共同语言。
无可否认,我对印染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无形的教诲和鼓舞。而桑家,在入仕的希望基本破灭之后,也似乎需要一个懂行的人来继承祖业。
据说祖父临死前只对父亲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嘱托父亲对我要严加管教,另一句是关于大姐桑千叶的。
你们的千叶已经十九岁了,是该给她找个婆家的时候了。
唉,如果桑千叶不是天生的智力低下,就凭她如雪似玉的肌肤和亭亭玉立的身段,加上桑家殷实富庶的家底,她本该是世间众多男子倾慕的对象,可是造化弄人,如今的她居然不得不待字闺中。
父母开始为祖父的遗言奔命,忧心忡忡的他们常常望着傻笑的女儿摇头,这个一无所知的可怜女子,怎么可以无视大人们为她所承担的一切?她竟然日夜如孩童般天真无邪,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
所幸的是,他们很快就为桑千叶物色了一名如意郎君,甚至,婚事不久就要张罗起来。我惊叹于桑家办事的效率,只是,他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根本无从知晓那个倒霉的年轻人是谁。
不过后来我想,那一定也是个无聊透顶的男子,有着同样愚蠢的大脑和同样空洞的眼神。以我大姐的美貌,配这样的男人实在绰绰有余。于是,我全然对这桩婚事漠不关心,对未来的姐夫也感觉兴味索然。
倒是桑家上上下下为这桩喜事忙得有进有出,看样子,对方是一位即将入赘的男子。这更加加深了我的鄙夷。若是智力健全的男子,瞎了眼迎娶一名傻子美女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还要入赘姓桑,不用细想,一定是天底下最奇丑无比之人。
我终于不再是桑家环绕的中心。这样好,我落得大量清闲,天天泡在染坊里印染布匹,我绘制的花、鸟还有鱼栩栩如生,博得大师傅和女工们的一致赞叹。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我在一个人的斑斓世界里流连忘返。
这或许竟是大姐的婚事给我带来的唯一便利。
只是有一天,在时光的罅隙里,我突然想起天琛。
我已经多日未见他踪影了。想必是被父亲拉去做重要的差役了。
算起来,天资聪颖如他,十四岁便逐渐被父亲委以重任,开始发挥男子汉的能量;而他,对桑家,也是罕见的忠心耿耿。
终于大姐的婚典在如火如荼中安置妥当,一切只待七日后的良辰吉时。
紫陌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我始终记得仲夏里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空气里弥漫着洛水镇少有的白色芒花的清香。紫陌着一袭粉色缀有白色花底的褶裙,裙裾飘飘,恍若蝴蝶,近了,我看见蝴蝶黑色的眼瞳里面有泉水兀自闪烁。
她只不过是烟火女子,眉目却是如此绝尘,遇见她的顷刻,我便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我看见紫陌盈盈而来,旋即向母亲祈了万福,然后是她清婉的声音,夫人,小女子替父亲给大小姐送贺礼来了。
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沦陷,长久以来的沉寂像经年的乔木一样,“啪”的一声断裂,我陷入梦境一般的恍惚里,身心悸动。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完了完了,我一定是爱上她了。
1908年仲夏,这个叫紫陌的粉衣女子,注定让我在劫难逃。
紫陌是外县明顺茶庄轩老板的三小姐。桑家和轩家,彼此之间倒是有极深的渊源和交情的,只因轩家近年大举搬迁移民,且因交通阻隔,两家间的走动才日渐暗淡;而这一次,更是由于轩老板身体染恙,迫不得已,才劳烦千金雇了高轿,亲自前来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