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
文/吕伟
仲春,明媚的阳光像顽强的藤蔓植物,从洛草河东岸一直爬到西岸,野草们乘机疯长成离离的样子,而茂盛的意杨叶子两天就遮挡了岸边停泊的竹排。现在,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春天的高潮都显得指日可待。
每天清晨,洛草河西岸都站满了浣纱的少女,她们肆意而大胆的笑声常常顺着河流流到下游去,让匆匆赶路的异乡人措手不及。
洛草河西边便是洛草镇,历史上出名的江南小镇。
几百年来,多少非凡的故事在镇上渐次上演又渐次被人们淡忘,最后只留下无情的流水和古拓的石拱桥做固执的见证。这情形如同绕进某个色彩斑驳的老旧巷子里面,一扇木皮剥落的大门咿呀一声,走出来一个盛装美女——故事就像巷子里的美女一样,不断地被接走又源源不断地产生,常常让后人觉得匪夷所思。
这一年是民国前四年,公元1908年。
历史不是四季的轮回,没有谁能够预知所要发生的一切,但上苍注定了这一年洛草镇将要发生某些嬗变。
我们桑家是洛草镇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桑家所拥有的数十家大染坊几乎垄断了镇上全部的印染业,甚至镇子上最偏僻的村落都未能幸免。没有一户人家敢说家里的衾幔完全与桑家无关,就连县太爷进贡所青睐的供品也是桑家罕有的苗族“点蜡幔”,这种布的制作工艺繁缛复杂,一年都出产不了几匹。
每月底,检阅染布的成色和数量成了老太爷桑怀顺全部的消遣,这一天也是他最荣耀的时刻。他坐着高轿游走于各大染坊之间,向世人展示桑家在洛草镇举足轻重的地位,并且毫不谦虚地昭示祖辈流传下来的无上荣光。
我就在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环境里长大,没有生计之忧却也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事物。生活就像一出被导演好的戏,我只管做称职的演员。直到后来,桑家发生了一系列劫难,我才得以偏离预定的轨道。
轮到我这一代,桑家的孩子俱是“千”字辈,于是我得了一个不算俗气的名字:桑千葚。还好,有硕果累累的味道。不过,仆人们都遵照传统,统统唯唯诺诺地叫我小少爷。
桑家的大少爷,也就是我大哥桑千仞,是个足足年长我十二岁的男丁,因为受宠溺,早早败坏了道德。及至我十岁左右开始经事,他已经在翻然悔悟的父辈那里,断送了继承大业的灿烂前程。
我还有一个姐姐。这个有着绝色美貌的女子,很不幸,居然是洛草镇百里挑一的弱智。她涣散而空洞的眼神不经意就泄露了美丽背后隐藏的秘密,常常让有幸目睹的人的情绪一落千丈,为此,我母亲无数次在暗夜里啜泣。
姐姐叫桑千叶。她是那种注定了要陪衬桑家其他人的智力,好让他们显得智慧超凡的悲剧人物。
于是,桑家的小少爷桑千葚,也就是我,也便注定了要承载桑家祖孙三代太多的指望。这一切,从桑家极严的家规屡屡在我身上履行来看,已经得到了不容辩驳的验证。
从六岁起,我耳边就开始充斥这样的话语:
小少爷,老爷要你拿着戒尺到书房去。
千葚,把今天先生教的《论语》背给我听。
千葚,听管家说你又跑到染坊里去了。
爹,我只是想看看玛瑙缬是怎么染出来的。
说了不准去就不准去,以后再去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了,爹,千葚再也不敢了。
然而,不管父母怎么努力,从六岁到十六岁,哪怕家里折断的戒尺像染坊后院阴干的布匹一样不计其数,哪怕我的手掌伤了好好了伤再也不轻易疼痛,我的学业都未见任何长进。父母终于开始对我失望,并且这种失望情绪变得一天比一天深厚,他们甚至在祖宗祠里当着众人的面叹气,命,这都是命啊。
我明白他们对仕途的渴望,可我也清楚自己的天赋,虽然算是绝顶聪明之人,却实在不是适合读书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