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第七章辛亥前后(5)

所谓"诈取",鲁迅起初以为是指学校经费而言,后来才从社外编辑范爱农那里知道,指的是送给报馆的另一笔款子。王金发被骂了几天之后,倒采取了一个办法,表示愿意资助《越铎日报》两千元的经费,并马上送来五百元。范爱农当时是社外编辑,知道后主张拒绝资助,但办报的革命少年们开了会决定收下,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还要骂。鲁迅听了这消息之后马上跑到报馆去问明真相,果然是真的。他就告诉少年们不该收这些钱,但是,一位名为会计的不高兴了,质问说: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鲁迅沉默了。他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如果要说出此事已连累到他和范爱农的话,这些极端的少年就会当面斥责他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说不定,明天在报上就可以看见有他怎样怕死的记载。鲁迅此时已有相当深的社会阅历,他对于这些激烈的少年是有些失望的。旧的势力是那么雄厚,他们是那样巧妙,那样富有经验地逐步吞食革命的力量,而革命的力量呢,一部分正在被腐蚀,一部分似乎在抗争,然而又是这样的幼稚,不讲策略,不分好歹,光凭一点愤激的感情在对付庞大的黑暗,这些激烈的少年,这种幼稚的挣扎,和对他这种幼稚的顶撞,真叫他寒心,革命落到这个地步,有希望吗?他怀疑了,心情终于沉郁起来了。

正在满心惆怅的时候,许寿裳写信告诉他说,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总长蔡元培,聘请他到教育部工作。鲁迅怀着对故乡失望的心情第二次踏上去南京的路。

鲁迅到南京之前,即在1911年冬天,曾写了他的第一篇文言小说,后来又经过两年的琢磨,才于1913年刊登于《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卷首。小说起初没有题名,发表时由周作人加了《怀旧》的题目,作者署名周逴。小说刊出时,编者恽铁樵大加赞赏,说:"曾见青年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钉,无有是处,极宜以此等文字药之。"鲁迅这篇小说确实言之有物,与空头词章全然不同。

《怀旧》是一篇具有喜剧性的现实主义小说。它以辛亥革命前夜的社会动荡为背景,刻画了在这种历史性变动之前,中国各阶层人物的不同心里面貌和性格特征,塑造了地方劣绅金耀宗、封建腐儒秃先生和劳动人民王翁、吴媪以及第一人称的私塾学童等几种不同的典型形象,反映处于不同社会地位的两类人物对于辛亥革命的不同态度。鲁迅以"第一人称"的天真学童的眼光,真实地、正直地看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逼真地揭露了中国的社会关系在动荡年月中的微妙变化,使人看到一幅辛亥革命前夜的生动的社会图景,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显示了鲁迅的讽刺才能和观察社会的犀利眼光。

《怀旧》的故事是很简单的:上层社会人物塾师"秃先生"和在太平天国革命中随机应变而发了财的绅士金耀宗,都是伪道学家,他们两人臭气相投,是因为两人处世哲学的一致,金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为理由,纳妾三人,而秃先生则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两人都是当地的富户,当时辛亥革命已成风雨欲来之势,他们终日惴惴不安,到处打听消息。有一天,金耀宗告诉秃先生一个传闻,说是革命军就要进城了--"长毛且至矣!"金耀宗是个蠢笨的地主,它把所有造反的人都称为"长毛"。开始秃先生不信,金耀宗就说这个消息是从"何墟三大人"那里来的,"秃先生"一听到是"三大人"说的,便大惊失色,他们两人在惶恐中急忙商议应否写"顺民"等字样前去迎接:不识一字的金耀宗为安全起见,请秃先生为他书写"顺民"二字,以备"长毛"来时作护身符用。而秃先生更加狡猾,说对这些反贼不可触犯,也不可太亲近,在门前贴上"顺民"字样,往往无效,而一旦他们站不住脚,倒得罪了官兵。因此是否张贴"顺民"字样,还得辨辨风向再说。而当务之急是赶快把亲眷迁走,先避其风头,但也不必走得太远。商定之后,他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到处打听消息。秃先生书也读不下去,更无心管教和吆喝儿童了,这使得私塾儿童非常高兴。而秃先生的佣人王翁听说要造反,却心安理得,照样乘凉,还在桐树下和吴媪愉快地追述当年长毛到来的故事。就在王翁讲故事时,金耀宗又打听来一个消息,说是何墟三大人已探听到了虚实,原先说的长毛完全是误会,实际上是一批要饭的难民。秃先生听了这消息,便哈哈笑起来说:"哈哈,难民耶!……呵"。风声一变,秃先生又板起圣徒的脸孔,装出一副架子,拿着《八铭塾钞》大声吆喝着学生:"趣去读书勿恶作剧"。私塾儿童归寝后,还梦着自己受到秃先生的责打。

这篇小说的情节是在一个晚上的私塾内外和桐树下的场地里展开的。场面很小,故事也很平常,但是,它却生动地表现了当时上层社会人物对辛亥革命的恐惧和投机心理,也生动地表现了下层人民向往革命的另一种感情。小说成了反映辛亥革命那个特定时代的一面镜子,写得十分真实,十分精彩。

然而,辛亥革命发生之后,天下还是金耀宗、秃先生的天下,这是叫鲁迅深深失望的。他是带着这种失望的心情离开绍兴的,临走时,他向范爱农告别。爱农了解他的心情,也赞成他远走,因此,凄凉地说:"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吧,"二人就这样地分手了。

(选自《鲁迅传》林非 刘再复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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