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路学堂和水师学堂一样,都是那个写过《劝学篇》的洋务派大官僚、两江总督张之洞开办的。初办时,只是一个附设的铁路学堂,后来继任张之洞的刘坤一听说青龙山藏有烟煤,便想训练一批开矿的技师,把铁路与矿务合在一块而办成矿务铁路学堂,附设在陆师学堂,简称矿路学堂。
鲁迅进矿路学堂的时候,戊戌政变已遭到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慈禧为代表的顽固派杀害了,康有为、梁启超也已亡命日本。光绪所颁布的改革的诏书、谕令和各种条律被一笔勾销,不少新开设的报馆也被封闭,与改革相应的其他设施均被废除,所有与维新运动有牵连的官员也被革职。但是,抽刀断水水更流,顽固派的一切反动措施,反而推进了改革运动的蓬勃发展。康、梁亡命日本后,针对慈禧废黜光绪的阴谋,成立保皇会。而在横滨、檀香山等地,兴中会又迅速崛起,探索着比改良主义运动更彻底的革命,慈禧所控制的王朝统治已如日薄西山,她只能控制住直隶与北洋的军权,而对南方各省则已鞭长莫及。例如矿路学堂的靠山刘坤一,在慈禧探询废立旨意的时候,他就以"君臣之义宜是,中外之口宜防"的回答,抵制了慈禧废黜光绪的计划。因此,维新派的报纸仍在南方继续发行,许多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文学的新书仍相继问世,并感染与征服着人们的心。鲁迅进了矿路学堂的第二年,学校读新书的风气更浓厚了。因为那时来了一个新派人物俞明震当总办,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他出的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学生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呵?"
这个学堂还设有阅报处,鲁迅常常扑在那里。那里不仅有梁启超主办的《时务报》,而且还有中国留学生在日本创办的《译书汇编》,前者是改良运动的喉舌,它以慷慨的言词鼓动着中国的变革,梁启超那些笔端常带感情的文字,颇激动了一部分中国人的心。后者译载各国政治法律著作,编著者们怀着爱国的热情,正在给古老的沉睡的父母之邦,注入苏醒的药剂,这些警觉之声,在鲁迅心中引起深深的共鸣。
鲁迅觉得在这里比水师学堂有意思多了。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年月,求知的欲望像熊熊烈火在胸中燃烧。他独立地去猎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贪婪地读着各种新的教材和课外新书籍,大胆地跨进另一个知识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中,他努力地攀登一个又一个山峰,呼吸着在当时对于中国人还是神秘而陌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新鲜空气。他学习了格致(物理学、化学)、地学(地质学)、金石学(矿物学),还阅读了一些生理学与医学的书。从"颖考叔曰"到西方自然科学,鲁迅仿佛从一个密不透风的沉闷的古屋,走到另一个春风回荡的广阔天地中。于是,他的眼光冲破了原先的狭小范围,看到了无穷的远方:他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历着一种深刻的、从未体验过的奇异的变迁。
在这个不平常的变化中,一个星期天,他又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诱人的境地。这一天,他照例到城南一家书铺去,那里赫然摆着一本《天演论》。鲁迅急忙把书拿来,翻开书本,如饥似渴地读着: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来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下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一个莫测高深的神秘境界顿然展现在鲁迅的面前,他完全被吸引住了,于是,他拿出平时积攒下的五百文钱欣然买下了这本书,深夜,他贪婪地读着,恨不能把这种新鲜的精神食粮一口吞下。赫胥黎,这个在地球的另一隅的科学家,声名赫赫的达尔文的朋友和信徒,真是个胆大包天的魔鬼,他竟是那样蔑视至高无上的神与上帝,而从比较解剖学、胚胎学、古生物学这些侧面生动地论证了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即人与猿猴是同一个祖宗。他无畏地向宗教的绝对权威挑战,证实了万物之灵的人,并不是神创造的,而是猿猴变来的。世界万物都在进化,在发展,在变革,人类也正是进化长索上的一个环节。达尔文学派用以开启世界秘密的钥匙,也开启了鲁迅的心扉。鲁迅深深地被这部著作中新鲜的、大胆的叛逆思想所激动,他的思想仿佛变成一只脱了缆绳的小船,在这新奇的知识海洋中被那来自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清新而强烈的风摇曳着,撼动着。他感到了畅游另一天地的无穷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