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第一章家道中衰(2)

"这是皇上家的事情,别争了。"

知府以为这么一压,周福清该要收敛了,没想到他竟粗声粗气地继续顶撞说:"皇上是什么东西,什么叫作皇上?"

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欺君"犯上行径,知府立即厉声申斥道:"大不敬!"

知府又气又恼,他知道眼前这个高傲的下属还要口出狂言,连忙下了逐客令。

周福清常常毫无顾忌地骂人,从"呆皇帝"、"昏太后"一直骂到亲族中的后辈子孙。他常常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留情面地挖苦,有时还自己编了骂人的笑话,使人感到他实在过于峻急和冷酷。他在家中也很粗暴,对家里的人常常无端训斥。

他的前妻孙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后妻蒋夫人是个聪明、幽默和善良的乡村女子,鲁迅最初知道《白蛇传》这样一些迷人的故事,就是这位继祖母注入他的心灵的。周福清做了内阁中书之后,在京城纳了妾,把蒋夫人遗弃在家,还常常欺侮和咒骂她,这使蒋夫人常常感到愤懑和不平。

对于儿孙一辈,周福清也往往过于冷漠严峻。鲁迅的曾祖母去世那一年,他丁忧回籍,到家还不满半个月,就把一家人闹得坐立不安。一天凌晨,他起床了,院里还是静悄悄的。他突然想到鲁迅的父亲抽大烟而起不来,便大发雷霆,并迁怒于一切人,连无辜的小孩也不放过,那时鲁迅的二弟睡在继祖母房里,周福清竟穿着一身素服,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拚命地捶着床,把老人和孩子都捶醒了。他转身走时,还神经质地将右手大姆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得戛戛响,喃喃地咒骂着:"速死豸,速死豸!"这种暴烈的专制作风,给孩子的心灵投下了郁闷的阴影。

祖父这种刚直而暴烈的气质,似乎也传给了鲁迅的父亲周伯宜。鲁迅诞生时,周伯宜二十二岁,比妻子鲁瑞年轻三岁。他曾考中会稽县学生员,但屡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也许是在科举道路上的曲折和失败,损伤了自尊心,他终日寡于言笑,脾气很坏。他不仅像自己父亲那样粗暴,而且在粗暴中还渗入了忧郁和消沉。喝酒,抽洋烟,发脾气,常在他身上无穷尽地循环。发起脾气时,摔筷子,摔碗,令人害怕。他尽管爱发少爷脾气,但是为人却很正直,有时鲁迅和弟兄们在他面前告状,说别的孩子欺侮他们,他却毫不偏爱自己的孩子,反而问:"你先去欺侮他们吗?"孩子回答:"没有"。他又教育孩子说:"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来欺侮我呢?"他的心并没有在烟酒中完全麻醉,他爱护别人的孩子,也懂得应当给自己的孩子什么样的爱,只是这种爱有时过于峻急,以至挫伤了孩子们酷爱自由的天性。

鲁迅是酷爱自由的。他的童年,也同一切袒露着屁股的孩子一样,带着一种天真与蒙昧掺杂在一起的野性,喜欢尽情地玩乐,在嬉嬉闹闹的繁忙中,发泄着幼小生命里那些过剩的精力。在他家的院落里,最闲散无事的要数他与年近八旬的曾祖母,还有他的弟弟周作人。终日无语的老闲人像一尊威严的菩萨,端端正正,从早到晚笔挺地坐在房门东首的紫檀椅上,一动也不动。鲁迅兄弟觉得有趣,偏要拿她老人家开心。哥儿俩便走到她的身旁,扑的一声假装跌倒,躺在地上,老菩萨终于心疼而不能沉默了,连忙叫唤着:"阿呀,阿宝,这地上很脏呢。"老菩萨一开口,这对恶作剧的小闲人,快活得一下子从地上蹦跳起来,跑掉了。

这对小兄弟还常在院内朝北的套房里演戏,那里放着一张小床,他们俩在床上来回徘徊,自编自演"兄弟失散"的小悲剧。他们进入了角色,仓皇地互相寻找,一个叫着"贤弟呀",一个叫着"大哥呀",直到叫得凄凄惨惨才停止演出。他们兄弟俩,在无忧无虑的舒适世界中玩得真是快活。然而他们谁也不会预料到,童年时代所编造的"兄弟失散"的悲剧,后来竟会成为严峻的事实,这一对儿时都聪明过人的同胞兄弟,竟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马尔斯的双生子,以后走上了很不相同的人生道路。

童年的鲁迅,性格很活泼,但是很倔强,他决不能容忍别人来欺负自己。在充满稚气和天真的"战事"中,他是不甘心白白蒙受打击的。那时,"诚房"有个姓沈的亲戚带着三个小孩来到他们的院落,其中一个男孩叫作八斤,比鲁迅大三四岁,夏天常常赤身裸体,手里拿着自己做的钉头竹枪,跳进跳出地乱戳。鲁迅对于这种挑衅本来也想立即给予回击的,但是因为父母亲早有禁令,只好作罢。鲁迅无处出气,感到憋闷得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画图的本领,心里便有数了。他早就喜欢画画,东昌坊口杂货店的荆川纸,他曾买来订成小册,一张一张地画,其中有不少还是漫画呢。这回啊,该给八斤画一张了。他想了想,便画了一个人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枝箭,又题上四个字:"射死八斤"。鲁迅题完字便把画收藏起来,那时他还没有自己专门藏书的抽屉,便塞在充当戏台的小床褥垫底下。他以"善"对待生活,然而,当"恶"对他压迫与欺凌时,他必定不妥协地对"恶"进行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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