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们来说,这一天非比寻常,不只为了婚礼,也因为他们遥遥相隔,今天可能是二十年来头一次有机会痛快地交换各家新闻和丑闻。村子里的乐队卯足了劲演奏,小提琴哼哼唧唧,吉他咕咕哝哝,笛子不时发出尖叫,听起来像撒娇的小狗。年轻的客人就着这堆噪音在树下跳舞,一旁的烤肉架上串着四头羊,在一大朵火菊上滋滋冒着泡儿。
“啊哈!”西奥多感兴趣得双眼发光,“他们现在跳的舞是科孚岛的民族舞蹈,舞步和……呃……小调都源于科孚。有些专家认为这些舞步……发源于克里特岛,我却相信这绝对是科孚的……嗯……土产。”
穿着和金翅雀一般鲜艳的女孩们漂亮地围成半月形转圈圈,一位手拿猩红手帕的黝黑男子在前,像只活力充沛的小公鸡对着一群爱慕他的母鸡弯腰腾跃、挺身纵跳、扭腰、低头。凯特琳娜的父母趋前迎接我们,领我们到贵宾席上,那是一张摇摇欲坠、铺着白桌布的木头桌子,桌旁已坐了一位极有威仪的老神父,婚礼将由他主持。神父的腰围赛鲸鱼,两道雪白的眉毛,胡髭又浓又密,整张脸只见到一对黑橄榄色般、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偌大一个酒槽鼻子。他听说西奥多是医生之后,开始热心又详细地描述他几种疾病的无数症状,最后却对西奥多孩子气的诊断——少喝点酒,多做点运动——报以如雷的笑声。
拉里盯着身穿白纱礼服,刚加入跳舞圆圈的凯特琳娜,她突出的小腹被紧身的白缎一兜,分外显眼。
“这个婚礼,”拉里说,“晚一天举行都不行。”
“不要吵,亲爱的,”母亲耳语,“或许有人听得懂英语。”
“很奇怪,”西奥多完全不理会母亲的顾虑,“很多新娘在婚礼上都有类似的……呃……情况。如果一个年轻人……呃……认真追求一位女孩,双方家长绝对不会怀疑他有想娶她的意图。如果他企图……呃……你知道,逃走的话,他自己的家人和新娘的家人都会把他追回来。结果就导致一种情况,当年轻男孩追求女孩时,他会受到当地其他年轻人百般嘲弄,怀疑他……呃……当爸爸的……呃……的技能。他们会把那个可怜家伙……呃……逼上梁山,不得不……”
“我觉得太不明智了。”母亲说。
“不不,”西奥多企图纠正母亲对这件事缺乏科学精神的看法,“事实上,新娘怀孕是个优点,证明她……呃……多产。”
这时神父用他患有严重痛风的双脚撑起庞大的身躯,走向屋内的主厅,里面已为婚礼布置好了。等他就位之后,穿着小半号的西装,看起来似乎被自己的好运乐得晕头转向、大汗淋漓的史蒂芬诺,被一群笑闹的年轻人推进屋里,另外一群叽叽喳喳、尖声高叫的年轻女孩,也把凯特琳娜送了出来。
主厅非常小,满身肥油的神父一站进去,再加上他的各种装备,剩下来的空间就只够一对新人站在他跟前的了。其他人只好从门外或窗外伸长脖子观礼。主婚仪式出奇的冗长,而且对我们来说,完全不知在搞什么。我只听见西奥多为拉里翻译的片段,觉得全是一堆不必要的吟咏,加上不停在胸前划十字和一阵阵如海啸般的圣水洗礼。
接下来,两束像光圈一样的小花环被悬在凯特琳娜和史蒂芬诺的头上,随着神父的嘟嘟哝哝,这两个花环不时在新人头上交换。拿花环的人显然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参加婚礼,技术有点生疏,偶尔误会了神父的指示,花环便在新人头上打起架来。终于,交换戒指,套进凯特琳娜和史蒂芬诺干粗活起老茧的棕色手指上,全场人士希望他俩就此再也不可挽回地结成夫妇了。
仪式进行之中,全场一片静寂,偶尔只听见一阵母鸡打着瞌睡的咯咯低鸣,和小婴儿失声拔起,但立刻被捂住的啼声。一待严肃的仪式结束,来宾又恢复了生气。村里的乐队翻出老旧乐谱,奏出更快乐、更轻佻的曲子。笑声与粗俗揶揄此起彼伏,葡萄酒自瓶中不停流淌入杯,宾客们围着圈圈舞蹈,个个面色潮红、笑容洋溢,仿佛钟面上的指针,无视一切。
宴会直到十二点过后才结束,年纪大的客人早已骑上垂头丧气的驴子回家去了。烤羊骨架下的熊熊烈火,此刻只剩下一圈烟灰和深埋其中几点石榴红的星火。我们和凯特琳娜与史蒂芬诺共进最后一杯酒,才睡眼惺忪地步上归途。回程路上的橄榄树林,被一轮好似木兰花般又大又白的明月染成一片银海。当我们经过时,角 哀愁地彼此呼唤,奇异的萤火虫眨着翠绿的眼。温暖的空气弥漫着白昼的阳光、露水以及百种树叶留下的香味。被葡萄酒迷醉而酣热的我们穿过成群驼背的巨大橄榄树,沁凉的月光在它们的树干上描上虎纹。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圆满的感觉,觉得这个岛真正拥抱了我们。在月姐儿那沉静清澈的明眸顾盼之下,我们已接受洗礼,成为真正的科孚岛民。凉夜清美,明天,另一个老虎般金黄色的日子正等着我们,就好像英国从来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