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是一位击剑专家,得过许多奖杯及奖牌,因此经常不能抑制心中想找人决斗的欲望。只见他大步走来,甩着手杖,眼镜片闪闪发光。突然,某株橄榄树摇身一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邪物,非教训一顿不可。于是他把书本与草帽扔在路边,小心地往有问题的那棵树靠近;手杖这时已幻化成剑,紧握在右手里蓄势待发,左手则优雅地背在身后。
他像一头逼近大牛头犬的小狗,慢慢绕着树兜圈子,眯着眼睛等待对方轻举妄动。然后他会突然往前一纵,杖尖消失在橄榄树干上的某一个洞里。他当下满意地“哈”一声,立刻在树还来不及还击以前闪到一边。我注意到如果他刺中的是比较小的洞,那就不构成致命伤,只是小小的擦伤,徒然煽起敌人的怒火,因此在下一秒钟,便要展开殊死的恶斗。他脚步轻盈地在橄榄树旁跳来跳去,刺入、格开,剑往下劈后快快闪躲,挡开橄榄树朝他砍来的邪恶一击;那一击快如闪电,快得躲过我的眼睛。
有些橄榄树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解决,将剑插入树身要害——较大的一个洞——深及剑柄;有时候他棋逢对手,要花上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搏命;这时乔治满面杀机,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攻破巨大橄榄树的狡滑防卫。每当乔治杀死对手之后,便吹毛求疵地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戴上帽子,拿起书本,嘴里哼着曲儿,继续走他的路。我总是等他走一段距离之后,才出来打招呼,免得他发现我偷窥他的假想决斗,觉得不好意思。
乔治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此人马上就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便是西奥多医生。对我而言,西奥多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时隔三十三年,这个感觉仍然不变。他有暗金色的头发与胡须,猛禽似的五官,看起来活像一位希腊男神,而且确实和神一般无所不知。
他除了持有医师执照之外,还是生物学家、诗人、作家、翻译家、天文学家和历史学家。除此之外,他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帮忙经营科孚城里惟一的一家X光检验室。我第一次去他城里的公寓拜访之后,便试探性地问母亲是否可以请他来喝下午茶。
“我想应该可以吧,亲爱的,”母亲说,“希望他会讲英语。”
母亲与希腊语搏斗的战况惨烈。前几天她花了一个早上烧出一锅特别美味的汤,准备午餐的时候吃。完成之后她非常满意地把汤盛进一个汤碗里,交给女佣。女佣狐疑地看看母亲,母亲便搬出仅记得的几个希腊字之一,很坚决地说:“Exo!”然后挥挥手臂,“Exo!”接着便忙着烧别的菜去了。等她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女佣把最后一滴汤倒进水槽里。难怪她对自己的语言能力充满莫名的恐惧。
我愤愤地说西奥多的英文说得不但好,而且可能比我们都好。母亲因此放心地提议由我写一张短笺,邀请他下周四来家里。为了等他来,我在花园里煎熬了两个小时,每隔几分钟就往吊钟花篱外瞄一眼,心中充满了最可怕的恐惧。万一他根本没收到那封短笺?或者他把短笺住口袋里一放,就忘了这回事,此刻正在小岛的最南端做闲云野鹤?更可能他已风闻我们这一家子,决定不来了?果真如此,我发誓绝不轻易原谅我的家人。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他了,他身穿整洁的软呢西装,头戴端正的小礼帽,嘴里哼着曲儿,手里甩着拐杖,阔步穿过橄榄树林,肩上挂着和手脚一样,属于他身体一部分的采集箱。
我很高兴地目睹西奥多立即获得全家人毫无保留的青睐。他能够腼腆但文雅地与拉里讨论神话、希腊诗与威尼斯历史,与莱斯利谈弹道学与岛上最佳的狩猎区域,和玛戈讨论减肥餐和治青春痘的方法,和母亲讨论农家食谱与侦探小说。家人看到他以后的表现,就跟我去他家喝茶时一样;他像一个源源不竭的资料库,我的家人不断提出问题来轰炸他,他却像一本活动百科全书,毫不费力地提供解答,不时还加上几个烂得可笑的双关语,以及各种关于科孚岛与岛民令人捧腹的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