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廖伟棠

和李照兴一起看戏

“遥远”的 2005 年一个夏夜,我和李照兴最后一次在后海喝酒,醉了就唱歌,唱的却是更遥远的 Beyond 和达明。不是因为乡愁,我跟他说我要离开北京返回香港了,他说:“好啊,我来接着纪录这个波希米亚北京。”不久我真的走了,他也没有在此长留,我们还是在中国到处乱走,常常找借口回到北京,常常忍不住作些“遗老”之叹──或者是对一个消逝中的中国的“黍离之悲”。现在这个中国这么“潮”,“潮到爆”,所以在潮流之中,它一定不知不觉忽视了很多东西,我们所珍重的东西。

事实上,李照兴比我更早接触中国之变,八、九十年代他就是一个普通话不灵光的神州漫游者,结交崔健、刘元等当时的音乐先锋,以神秘的眼神交流。也许因为语言的关系,更因为身上有更丰富的“香港传统”,他作为旁观者的身份一直保持得很好,这使得他悠游从容地穿州过省、出入各种文化 /非文化场景而自如。他总是站在沸腾的火锅旁把着一小盅酒微笑.──这既是李照兴的现实形象,也是他的象征形象。他比我冷静,更适合做大时代的笔录见证工作,他还可以为时代的活剧幽幽地添上一两句警句式的旁白画外音;而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剧情中去。

李照兴选择的这种姿态有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作派,于是他的中国观察笔记充满了好奇心同时又带着目录学家的一板一眼,巨细无遗。他身上残存的香港“Can do”精神迫使他对中国的所有领域发言,但他向往的巴黎名士风更迫使他对这些领域都保持一种超然,而摩羯座(很巧,他和我都是同月同日生)的性格又使他无法彻底超然──摩羯座人总会有一些立场、癖好放不开的,不过他不告诉你而已。

在我们摩羯座的守恒不变外面,却是世界、中国的面貌迅速的更替,于是我们以摩羯座的敬业精神强迫自己兢兢业业地追赶世界的脚步──幸好,我们不忘调侃这一切的“新鲜”。重看李照兴这一批文章,它们更新着我的中国记忆,但同时我又知道:这一切在写下的同时就已经过时!因为中国的车轮转得太快了。既然如此,我们还为甚么要纪录呢?其实所有的文化观察都是虚构都市的地质学,为满足我们的癖好而存在──我们不是在关注城市们的赛马,我们是在欣赏骑师和观众们奇异的服饰,还有遍地“潮爆”了的烟花纸屑,那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图景啊,就像 30 年代表现主义电影中种种莫名其妙的细节。

有人自豪地说,中国现在就是一场大戏,而我们“甘做神州袖手人”,游荡在片场左看看右看看。“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一只用来寻找光明,一只用来翻白眼。”──这是我今天看到的最有创意的一句话,改自顾城的名言,极其幽默地概括了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今天看戏时哭笑不得的处境。像李照兴这么悠然的人,面对中国如今世象,有时候都耐不住性子有时讽刺,有时调侃一句。还好,我们都见过点世面,所以翻白眼不是动气的,仅仅是代表我们不想青眼看世界罢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