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红楼梦》里有爱情的女子不多。有爱情的女子,多半像林黛玉一样,整日沉湎在以猜测为基调的细节纠缠里,一日三餐以愁为茶,以忧为食,等把爱情煎熬得水落石出时,爱情就该结束了。

再怎么也想不到司棋会缠绵地爱,那样一个高大壮健的女人,挥挥手就可以掀翻厨房里的菜筐,用篮子里的鸡蛋涂染出一片狼藉的惨红与暗绿来。在大观园娇美的只让人产生怜爱的女儿群里,司棋是最让人生不起怜爱的一个人。不仅怜爱,甚至常常忘了她的存在,除非所有的主子姑娘都到齐了,她才出现在那个长长的丫头名单里。当她单独地出现在书页中时,依然让人觉得有点粗莽,逞勇而少智。她实在算不得最优秀的丫鬟,正因如此,她只适合对一切都抱着无所谓态度的迎春。

司棋在二小姐迎春屋里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有意或无意的冷落,这冷落倒不是针对她的,却在无形的对比中使丫头的地位也有了区别。司棋即使不在意,事情也会以相反的形式冷冷地展示给她看。这冷遇不知起于何时,来自哪里,但分明存在。迎春不语,司棋不言,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司棋的形象就会被平静掩埋了。但司棋有那样强壮的身体,必蕴藏着极大的勇力,这预示着一场必然会有的遭遇,于是终于因了一碗鸡蛋羹爆发出来。除了这仅有的一次近似无理而又不平的爆发外,司棋是安静而不惹事的,正如她的主人。

谁也想不到,司棋在安静的生活中却苦心经营着一份爱情。爱情使人又勇敢又盲目又蛮干,就像她大闹厨房一般。她与潘又安竟然在戒备森严的纯女儿世界的大观园里约会。这一场约会被鸳鸯冲散了,潘又安因害怕惩罚不知逃往何处,从此下落不明,杳无音信。司棋一方面为情人忧心,又独自承担着事发的恐惧,那一个个辗转反侧神魂不定的夜晚,却从来不曾有后悔二字。对照迎春苍白的生活,司棋却用她自然的生命热情,无法停顿地弹奏着爱情的乐曲,使得她平庸的生命变得丰满起来。

那封带着热度的情书被当作罪状展示在众人面前,大家只顾拿司棋当材料耍笑她的姥姥王善保家的,全然没有顾及作为当事人的女孩。只有当凤姐下令将司棋先看管起来时,她才发现低头不语的司棋一副面无愧色又无惧色出人意料的表情。这表情一时震慑住了凤姐,只觉可异。

爱情使人忘了俗世的种种不成文的规定,抄检大观园最大的收获便是查实了司棋的犯罪事实,但司棋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求小姐求情免了这一处罚。周瑞家的说得明白:“这么大女孩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的不好了。”事关风化的大事,姑娘的清白何等重要,惜春都把无辜的入画给撵走了,司棋却还抱着求人的幻想。

当私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司棋就成了那个世界里最孤立无援的人,甚至连同她深爱的那个人都不能给她一丝安慰。就如约会的那个情节一样,潘又安影子一样出现,影子一样消失,爱情成了司棋的独角戏,独自一个惨烈地表演着下面的情节。在那样的境遇里,司棋表现了一个爱者的坚强。她的等待与对爱情的坚信,成为她洗刷耻辱,照亮生命的最后也是唯一的光亮,她也从这束光里感受着虚幻的温暖,用以抵挡严寒。

似乎终于等来了结果,潘又安回来了。但是,厄运接着来了,潘又安没说回来的原因,而司棋的母亲又恨透了这个毁了女儿一生的人。于是,司棋母亲充当了那个逼迫司棋的人,她要司棋断绝与潘又安的关系。司棋为表示决心,便一头撞死了。这情节太离奇,而且又安排在宝玉为巧姐讲解烈女传之类的章节中,想来高鹗是想循了曹雪芹的思路,把所有女孩都纳入悲剧,又把所有女孩都塑造得可爱些,司棋既有了前面的“失脚”,便只好用后面的节烈来弥补了。

我也不太相信潘又安的发迹。丢下情人被吓跑的人,这么快就发迹了,外面的世界也太容易成功了。若这样,大观园里怎么还有那么多屈辱地生活着的人?毫无铺垫的描写让人感觉到衔接的突然。潘又安的做法完全不像个多情的情人,他的归来竟然还要考验一下司棋是不是水性杨花贪图钱财,这话全然不像是产生过爱情的样子,他才刚刚发了不久,怎么就说起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不过,他这话倒合乎男人的逻辑,在元稹的《莺莺传》里,崔莺莺被始乱终弃,原因就在于红颜祸水。祸水尚还视如珍宝,当真是执迷不悟了。据说是在元稹实有其事的自传性质的传奇里,他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好看的外衣。好在潘又安还不算以此为借口抛弃了爱情,他最后也是殉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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