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想了一下也对。“萨满”这说法是书面语,主要出现在汉文字记载的史料中(也写“珊满”“萨蛮”等),蒙古人和蒙古文字史料中一般均称“博额BOO”(后简称“博”,也写“孛”),还有其它几种称呼如“幻顿”、“列钦”等,但泛称“博”为比较普遍。其实“萨满”这词也源于蒙古语,是蒙古语“萨班”“萨本”的变化音,词意为“手脚乱挥乱摔打”,这与德国学者海西希说法“疯狂的舞者”基本相同。有趣的是,“博额BOO”这词蒙古文写法与摔跤手“博客”的写法一个样,在蒙古族历史中摔跤手享有很高荣誉和地位,是勇士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摔跤手上场比赛前也有一段炫耀自己威勇而跳起来的模仿雄鹰的舞蹈,正好与“跳博的人”舞姿颇为相近。由此可见,蒙古族原始宗教“博额BOO”和其原始体育活动“摔跤”有着很深渊源,把萨满“跳博的人”和“摔跤手”写为同一词“博额BOO”就不足为奇了。
老爷子,您说的有道理,“萨满”只是个文本说法,按民间说法叫“博额”是比较合适的。我赶紧给老人家斟酒。
老萨满点点头,一口喝下我敬的酒,随后慢慢聊起来。谈起师承,他不无自豪地说,我老师是咱库伦旗名“博师”包莫-博后人,法号“黑鹞——哈尔-伊烈”,当年在哲里木盟十旗王爷聚会上被授过“金柄鞭”。那根“金柄鞭”可厉害了,能“赶山赶神”,赶小咒人“翁格都”四处飞!我是个孤儿,九岁给富人放羊时冲一股黑旋风啐吐沫被放倒,正好被路过的老师救起,说我跟“黑风咒”有缘,从此收我为徒弟,跟随了他老人家一辈子。
噢,又是“黑风咒”!我心里说,这老爷子师承看来还真不简单,渊源颇深。他祖师爷包莫-博何等人物,当年曾用“黑风咒”放倒过铲除翁格都山“敖包”堆的喇嘛王爷!而他的授业恩师“黑鹞——哈尔-伊烈”,则是当年“火烧千名萨满巫师”事件中凭功力幸存逃脱的“十三神博”之一!史料中有如此记载:“黑鹞——哈尔-伊烈-博,遁入库伦沟壑而无踪。”
我今日得遇“黑鹞——哈尔-伊烈”在世弟子,缘分不浅。
我谨慎询问他师傅“黑鹞——哈尔-伊烈”后来的境遇时,老人不愿多谈,只是叹口气说了一句,“土改”时为避灾就躲进翁格都山这片老林子,再没见踪影。老人家让我还俗当平民为生,也不许寻找他尸骨安葬。好在我们跳“博”之人,均视死亡为皈入天地自然,化入尘土为再生之路,也就无所谓了。这是长生天的旨意。
哦,长生天!我忍不住感叹。
是啊,长生天,一句成箴言。唯有“天”可长生,融入天地才可长生。我想,他老人家就长生在这座翁格都山中,守护着它吧。老“萨满-博师”吉木彦如此而说。
屋里一时静默。我不敢再打破这肃穆气氛,多说什么。
翁格都山在萨满文化中,尤其在这些“博师”眼里,早已被认为是发源圣地。近百年黄教失势后,附近百姓每年秋季自愿携石上山祭拜,已在山顶重新堆出了一座大“敖包”。由此,我也理解了这位在世老萨满为何此时坐在这里,也理解了神秘的“金羊车”为何出现在这里。
你是远道来的客人,本应该请你多待些时间的,可对不住了,这两天我要作一场大法事,需要休养精神。等过了这阵子,你再去家里坐坐吧。老爷子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我有些遗憾,没办法,只好告辞离开。
“黑狼”送我出来,微笑着闪动两只狡黠的狼眼,警告般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相信你这位老文化人是个可交的朋友,不会像呼秘书那样去告密吧。
那可悖不住哟,除非你告诉我,你逼包顺村长今中午表态,又聚集这么多村长书记在这里,你们想搞什么,密谋着什么活动?我索性直接逼问“黑狼”,已经到了这份上,不问清就来不及了。
“黑狼”的脸色“唰”地变了,眼睛顿时刀子般盯住我,口气冷峻地质问,你都听到了什么?谁告诉你的?是包顺那小子吗?
谁也没告诉我,昨晚在萨满老爷子家上厕所时我偶尔听到的,是我送给你的“大中华”烟味暴露了你的行踪!哈哈哈,没想到吧“黑狼”!我爽朗地笑着奚落他。
原来是这样-----“黑狼”一时无语。
放心吧,我不会随便泄露或告密的,除非你们要杀人放火,干违法乱纪的事。
这你说哪儿去了,我们能干那种事吗?“黑狼”沉吟片刻后,又说,好吧,你再等一天,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这行了吧?
是事前告诉我。
对,事前。
一言为定。
屁!还不相信?我“黑狼”说话不是一言九鼎也是一言八鼎半,谁跟你酸个没完?他扭头而去,把我晒在原地,消失在木屋后边的林子里。
我哑然失笑,摇摇头,去找包顺。
隔壁的“满月酒聚”,也早已散席,村长书记们包括那位护林人均鸟兽散,不见人影。唯有包顺一人,站在那里等着我,笑眯眯地问我,郭老师,这回咱们去哪里?
回旗里。
好,我送你去,正好我也有事去旗里办。还得委屈你步行一段路,徒步走到马车那儿,要不我从旗里要一辆小车,来接你吧。
你还挺有能量的。
哪儿啊,当然得打你旗号喽,嘿嘿嘿。
算了吧,还是坐你的“草原吉普”舒服。另外,我还想跟你说说话呢。
跟我一个乡下小村干部能说啥呀?不是有那话嘛,豆包不是干粮,村长不是干部。
你别跟我扯,我当然有话跟你说,比如现在已到中午,你是怎么答复“黑狼”的?
包顺一愣,顿时站住了,眼睛瞬间火辣辣地看着我,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露出一贯的微笑装傻说道,郭老师真会开玩笑,我听不懂。
我心里还真暗暗佩服他的定力和随机应变能力,还有他这种超乎岁数的一股老练劲儿。
我还真不是开玩笑,不过现在不难为你了,咱们走着瞧吧。
我迈开大步往林子外走去。包顺一脸复杂地看我,很快又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