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十年代

香港其实有“两个”七十年代。

嗯,我看,不如由“第一个”与“第二个”七十年代的交界讲起。

那是一九七五年,夏天。大概是八月底吧,对,一定是八月底,因为九月开学后我便升读初中一年级,我抓紧最后机会,带着暑期打工赚来的钱到夜市定制校服。

“屁股要窄啊!对,窄,再贴身一点!裤管要阔啊!对,再阔一点!”我兴奋地对在夜市路边设摊的流动裁缝说。他半蹲着替我量裤子尺寸。这是我生平第一条量身定制的裤子,而且是校裤,中学是男女合班,你知道,失礼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裁缝被我罗嗦得有点不耐烦。“衬衫领子要飞机,是不是?”

“是,是!要‘飞机领’,要窄腰,背要完全贴身……”我一面提出连串要求,一面幻想自己穿上衬衫的摩登模样,眼睛发亮。

“裤子二十五元,衬衫十五,五天后来拿。”

“五天?两天行不行?”

“我两天能够做出来,你也不敢穿!”

只好心急地数日子。一二三四五!太阳尚未下山便赶往夜市,等裁缝施施然而来,付钱,取衣,回家穿上在镜子面前一瞧。

我看见的不是自己—是许冠杰。

我真的自以为是许冠杰。我还摇动屁股,模仿许冠杰扯着嗓门唱:“求望发达一味靠揾丁,鬼马双星,鬼马双星……”

那是许冠杰的七十年代。也是温拿的。也是罗文的。那是香港中文流行曲风起云涌的七十年代。许冠杰的《鬼马双星》、温拿的《大家乐》和罗文的《前程锦锈》携手击退国语歌和广东小调。他们让几乎算是第一代土生土长的香港年轻人惊觉,原来我们可以用我们熟悉的香港口语来抒唱我们熟悉的香港经验。原来我们不是“国语人”,也不是广州人。我们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

许冠杰、温拿和罗文当然也教懂香港年轻人穿喇叭裤以及窄身衬衫。我们穿着喇叭裤上学、逛街、开舞会,甚至连跑步穿的运动长裤都是阔裤管的。至于衬衫式样,是腰窄,领子长而阔,长得愈来愈像飞机愈好。而当时从早到晚穿着“飞机领”衬衫的我犹不察觉,香港其实正像飞机起飞般往前直冲,从“第一个”七十年代飞进“第二个”七十年代。才一转眼,光景万般不一样。

这是香港的“第一个”七十年代:踏入一九七零年,第一代土生土长具香港意识的新香港人渐告成型,社会却仍是旧的。政府仍然保持所谓“自由放任”,其实是不负责任的旧殖民地统治手法、贪官污吏横行无忌(警察是“有牌照的流氓”)、内地难民不断涌至、左派暴动危机犹存、经济衰退未见好转……整个社会陷于一种既似蠢蠢欲动却又无路可进的暧昧状态。新的力量在酝酿,旧的框框却仍紧套,新旧在激烈搏斗之中。于一九七一年新上任的港督麦理浩,似乎有许多远大的建设蓝图,却又迟迟未见颁布。

就这样,一九七零、一九七一、一九七二,香港熬到一九七三,麦理浩终于配合时势也创造时势,领导社会新力量向前直冲,一九七三年颁布“十年建屋计划”,积极移山填海建造“新市镇”为中下层居民提供住所;一九七四年成立“廉政公署”,独立处理反贪污事务;再然后,是小学强迫教育计划、初中免费教育计划、拓张民意咨询渠道、扩大政府社会福利开支,彻底结束“无为而治”的传统殖民政策。这时期的“麦理浩新政”,为香港打好建设基础,令香港有机会从一个接近印度孟买的混乱殖民城市蜕变成一个较具资本主义合理性的现代化都会。

但对当时十一二岁的我来说,新政不新政绝比不上家中的新电视机来得重要。电视机于七十年代开始普及,香港居住环境狭窄,许多家庭的饭厅客厅甚至睡房其实都只是同一“厅”,一台电视放在家中,一家老少从早到晚眼睛无所逃于电视屏幕,许冠文、许冠杰、汪明荃、徐小凤、郑少秋、罗文、温拿……一个接一个闯进我们家中眼中心中。看着电视节目推陈出新,青少懵懂的我隐约感觉香港在变,在大变,在快速地变成另一种面貌。

变成“第二个”七十年代。

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七十年代。尽管喇叭裤持续流行、英女皇仍是香港人的“老板娘”(香港人习惯称英女皇为“事头婆”,即老板娘),一九七五年以后的香港已脱胎换骨变出另一番新模样。经济复生起飞了,贪污明显抑制了。更重要的是,毛泽东死了、“四人帮”倒台了,香港大学生痛苦地将他们的心从狂热的中国内地政治风暴中拉回香港,开始全面地睁开眼睛认清香港、关心香港。连本来“左”字当头的《七十年代》杂志(《九十年代》的前身)都跟“左仔们”决裂了,中国“左”派政治还有什么出路?不如回归香港,从事本土努力。学运“国粹派”于焉式微,“社会派”转为主导,积极介入“金禧复校事件”及“艇户事件”等社会运动,后来更蜕变成各式“压力团体”,在香港形成所谓“压力政治”。

“本土化”浪潮在各层面澎湃开展。无线电视台于一九七六年制作香港第一出长篇连续剧《狂潮》,掀起“大家在下班后赶回家看电视剧”的高潮;许冠杰继续雄霸乐坛,一九七七年获颁第一届香港音乐大奖,上台大唱他的“港式摇滚”,在数以百万计的电视观众眼前正式肯定了本土歌曲的“正统地位”;“新浪潮电影”涌现,新一代导演如徐克、许鞍华、严浩等崭露头角;大型新市镇陆续完工,新消费中心随着人口迁移而成型;新消费模式冒升,速食店来了、Disco来了、超大型百货公司来了,统统来了,令香港以极快促步伐迈向国际生产/消费社会。

当时香港人都认为,香港可以在经济高速路上永远直冲、直冲、直冲!香港人永远有时间吃喝玩乐!

可是七十年代始终过去。两个七十年代都过去。

一九七九年,窄脚裤攻占香港年轻人的心;然后,香港滑进八十年代,“九七问题”攻占每一个香港人的心。面对未知的未来,数百万香港人深感迷惘和困惑。

然而八十年代亦过去,九十年代在脚下。

一九九三年,喇叭裤再度登场,重新攻占香港年轻人的心。走在香港街头,我想起一九七五年的二十五元的喇叭裤,想起已经宣布退休的许冠杰,想起刚开完二十周年纪念演唱会的温拿乐队。我知道七十年代是不会重来的,可是,喇叭裤不死,我可以重穿呀!

于是我跑进服装店花了五百二十块钱买了一条“小喇叭”牛仔裤,穿上,走在路上,嗯,感觉真好。

—我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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