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百姓天下事

林东林

《茶当酒集》,马未都著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7月

两年前,马未都走红百家讲坛,貌不惊人,却天南海北,侃侃而谈。

我有一个朋友,极爱玉器,那一段对马未都的节目,是每有必看,我有时也跟着看,虽然有一搭没一搭,但也沾染气息。于收藏,于文物,我都是门外汉,权当是看稀奇,听故事。

人红百事找,人气暴涨的马未都,又是上电视,又是出书,热热闹闹,吹吹打打。

马未都早年下过乡,插过队,回城后当了几年机床铣工,后来是写小说、做编辑、当编剧,还开歌舞厅。八九十年代,别人蓬勃向上之际,他沉舟侧畔,一心侍弄文物,志不改矣。

马未都写东西,一如他登台讲文物,风土人情,天文地理,亲朋往事,家国天下,专业里带故事,既有识又有趣。这本《茶当酒集》,即是他前两年出书大潮过后,偶又翻起的一股小浪,茶酒之余,说起文物历史的老本行,从帝王将相讲到平头百姓,兼及怀人忆往、人生感喟。

古来多少帝王,自秦始皇起,到溥仪止,江山之余,皆爱雕虫小技。

吴越王钱镠出身寒微,生时即伴有兵马声,一心占山为王,大唐谢幕,五代十国更迭,秘色瓷为其专用,这瓷原为大唐宫廷贡瓷,钱镠借机挟为私有,使秘瓷更秘。

秘色瓷后世历有传闻,但却无人一睹真颜。1987年2月,法门寺塔轰然而倒,地宫发掘,14件秘色瓷大白天下,保存了1113年的国之重宝重见天日,果如陆龟蒙曰“夺得千峰翠色来”。

朱元璋打下大明江山,也实属不易,叫花子能成为一国之君,万世只此一人,但只凭武力取不了江山,还得靠国师之助,所以朱元璋极敬谋士。花花草草、翎毛走兽他都无兴趣,军功出身,岂能儿女情长,故洪武青花也是大题材,“鬼谷下山”、“三顾茅庐”、“萧何月下追韩信”。

自古开国之君多草莽,到了成化帝,就开始贪吃好玩,追求美器,政事不谙,却熟稔各类小技,斗彩即诞生于成化帝,青花勾纹,填以色彩,一出世则万人喜爱。而万历帝,则极爱这斗彩鸡缸杯,万历《神宗实录》里即有“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之说。

大清江山坐定,康熙开始烧制青花笔筒,这位千古一帝好御驾亲征,也好葫芦里的蝈蝈之声。到了雍正更有过之无不及,他对景德镇陶瓷,倾注大量心血,具体到造型、颜色、画意等,对粉彩更是关爱,甚至事必躬亲,御笔朱批烧造指示:某某花去掉黑色,某某叶子少画一点。

真是一门祖孙三代人,又老又帅的乾隆皇帝,89岁尽享人生荣华,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可每天还是要坐在三希堂的小炕上,一手摩挲古物,发古人之幽情,一手吟诗作赋。

今年6月,台北拍卖乾隆青玉螭龙玉玺,以新台币亿元落槌,创玉玺之最。乾隆一生刻玺无数,所拍青玉螭龙玉玺,三螭龙钮,体量硕大,以汉文篆书刻有“乾隆御览之宝”。

玉玺今虽在,望来只觉残阳如血,无限江山,多少金戈铁马,多少古战场,了却君王天下事,如今都青草茵茵,杀气不再。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河,只有这青瓶灰罐遗爱人间。

前朝,前前朝,重新打捞,晾晒天下,睹物思人念事,亦能百感交集。只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别说汉唐文物,就是明清文化,甚至民国文物,哪件不比我们年龄大?人是过客,物还是,人早已非。还是老子说得好,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万物成长,我看着你们轮回。

而我最心有与戚戚焉的,是马未都写父亲,一篇《镆铘岛人》,父子两代情。

55岁的马未都,年长我近30,他父亲是癌症,我父亲也是;他父亲是放弃治疗,四天后去世,我父亲也是,不治后一周去世;马未都问医生治下去有无奇迹,医生说不会,而我明知油尽灯枯,还是去买白蛋白,去熬中草药,去求医问神,明知无望,却还要去做,只因是父子。

父亲病中,我曾给他戴过一枚平安扣,通体碧绿,温润如泽,后来父亲去世,那枚平安扣再没找见,也不知是掉哪里了,或者被火化烧尽了,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带玉,想来叫人不忍。

书看完后,我念念不忘两件事,一是2002年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拍卖,最后以2500万落槌,中间一老者倾尽家财,叫价1300万,最终落败,事后他跟马未都说,那副图起码我拥有了一秒钟;另一件,马未都去做足底按摩,相熟的按摩师请他鉴定,新买的玉是什么朝代,玉显然是新的,却花了3000元钱,马未都感慨,即使社会最底层的人,也愿花高价买一块玉。

世间的事,风吹雨打,帝王将相与我多有隔心,寻常百姓才入骨至深。

故宫仓库里,国宝成千上万,件件价值连城,但我也不喜,皇家物什,纵然高贵,但是没有感情,西风残照,无比冷清,远不如小儿女脖上的挂件温暖。寻常人家,打一对手镯、一只戒指,留着传家,或者留给姑娘陪嫁,保平安,求富贵,祛病消灾,就是莫大心愿了。

多少江山旧事,如今都按下不表,帝王不再,苍生依旧,还要了却多少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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