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作为盲女的春琴内心也是很阴暗的,她敏感乖戾,对他人潜伏着莫名的仇视和暴力倾向。她以琴师的身份对学生动辄肆意体罚和嘲弄,对每日为她牵手引路的佐助,也因其出身低贱而从内心看不起他。当春琴的父母追问怀孕后的春琴,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佐助时,春琴鄙夷地说:“我怎么能够和那个下人干这样的事!”而当佐助为春琴刺瞎双眼后,春琴并不为佐助的痛失而怜惜,也不因佐助的痴情而感激,而是极大的满足和愉悦。在春琴眼里,阶级的高低贵贱是永远存在并无法调和的,即使是佐助自残失明之后,她也不想填补这个巨大的心理鸿沟。故事的结局是,两个失明的人相依为命,但仍是佐助服侍春琴,且最终两人仍是主仆关系,只是在一起生活,仆人佐助永远没有资格享受丈夫的名分。
影片的高潮是表现佐助用针刺瞎眼睛,虽然有些简单仍不失其惊心动魄:佐助看到女佣做活儿的针,他若有所思地支走女佣,持针走到卧室的梳妆镜前。几乎没有犹豫,就将闪亮的银针缓缓瞄准右眼,一下刺入眼球,没有流血也没有眼泪,他痛苦地扭曲了脸颊,接着就又用力拨开左眼睑,把针再刺入左眼。
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不动声色,却令人毛骨悚然。佐助毅然的极端自残,超越了自然常理,从而实现了精神情感的某种升华。表面上看,是出于对春琴的痴情——他被春琴的美彻底征服,期待与他挚爱的人共命运、“同黑暗”。个中的原因其实是很复杂的,至少有一点往往被人所忽视,就是作为下人的佐助对主人的惟命是从。他残忍地自毁光明是爱的升华,而这种爱含有奴隶对主子的仰慕,是逾越常规的一种病态。事实上,很多痴狂的情侣都潜藏着这样一种近乎疯癫的病态审美。
距西河克己的电影《春琴抄》拍竣27年后,日本另一位大导演北野武又操练了一段为情刺瞎眼的极端故事——《玩偶》。与以往北野武作品不大一样的是,该片被评价为凄美哀婉、画面唯美。影片由三个极端的感情故事构成,其中与《春琴抄》相似的是第二个:偶像女歌手因车祸被毁了容,痴情憨厚的歌迷为了让她从前的容貌留在心里,用刀子刺瞎了眼睛。崇尚暴力的北野武远离了《春琴抄》里人物的复杂性,将故事中的人物情感进行简单提炼,而指向了对纯情的讴歌。
把自己健康明亮的眼睛刺瞎,并不能改变心中美人被毁容后的丑陋现实。谁都知道,以自毁不见而专注于从前虚拟的现实,这是痴情,也是最简单的自欺欺人。
无论如何,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可以看清一切接受一切,这是常态也是最好的人生境界。如果真爱一个被毁容或失明的爱人,大可不必和爱人一样沉入黑暗。让自己明亮的眼睛成为她(或他)的眼睛,健康的眼睛就成了导引和沟通,明暗中的两个人就获得了更深远更持久的大光明。
(本书摘自王樽的《带电的肉体》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