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云馆大门一开,从中立刻探出一张圆乎乎的小脸,紧接着跳出个七八岁的小童,穿着紫棠绣金凤尾裤褂,头上总两个角,嫩白的脸上闪着一双亮莹莹的眸子,看上去分外清秀。那小童见云映淮拥着初彤不由呆了一呆,而后马上垂下双目,有模有样的抱拳施礼,稚声道:“花寄真见过师父,师父您老人家好。”说罢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偷偷向上瞄了初彤几眼。云映淮忙将初彤松开,初彤觉察到那小童的目光,便拧眉扮了个鬼脸,那寄真一吐舌头将目光收了回去。
云映淮俯身扶起小童道:“寄真不用多礼。”此时石一清轻咳一声走到云映淮身侧:“门主,今日之事沈展扬和张桓强早有预谋,他们邀我爹和白堂主共聚总门议事,而后又在院内井水里下了毒,使总门的两百弟兄都浑身酸软,无力应战。我爹和白堂主带着各自堂子里的弟兄与他们拼杀一场,但其中有个驼背老翁甚是厉害,我爹受了重伤,白堂主趁乱杀了出去,没想到已经……”
初彤心道:“驼背老翁?莫非是那个在天虞山里将我和云映淮打下悬崖的那个大马猴?”
云映淮俊眉微扬,眸光闪了闪道:“我知道了。”说罢扭身走入了渺云馆。
初彤正欲跟上,却感觉裙裾被人一扯,她低头一看,只见那叫花寄真的小童软着嗓子对她道:“女侠姐姐,你随我去救本门中了毒的兄弟吧。”
初彤见花寄真笑语盈盈一派天真烂漫,掐了掐他的脸庞笑道:“好。”然后跟在他身后往云顶门的后园走去。那小童一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走着走着,花寄真身形突然一顿,紧接着一股凌厉的杀气骤然冲涌而出!只听“呔!”的一声呵斥,一道寒光直奔初彤面门而来!
初彤登时大吃一惊,急忙侧身闪避。花寄真一抖手腕又朝初彤左肩袭来,他虽是个七岁稚童却出招极快,招式竟也凌厉非常。初彤连躲两式,只见花寄真第三招奔向她的右腿,情急之下,初彤快速拧身,右手去抓花寄真的右腕。花寄真此刻却又反手回刃,初彤连退两步躲过剑影,而后一掌便劈在了花寄真的腕子上。只听“啊”的叫了一声,花寄真手中的剑应声而落,初彤追上前再打,一拳便击在花寄真的肩膀上,那小童吃不住力“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他见初彤又要挥起拳头,急忙连连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认输认输!”
初彤怒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花寄真撅嘴道:“我才没想杀你,江湖上凡是痴缠师父的女子我都要试试她有几分武功,看她是否能跟师傅相配。”说完他看了初彤一眼,立即垂头丧气道:“如今看来你也没几分功力,师父英雄盖世,威震武林,要搂也应该去搂武艺高强又貌美如花的侠女,怎会去搂你这样的女子?”
初彤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屁孩懂什么?你师父偏生喜欢搂我这样的女子。”
花寄真又瞄了初彤一眼,皱巴着小脸自怨自艾道:“一个女孩子家应端庄贤淑,你竟满口粗俗,连‘屁’这个字都说得出口!我看你也就相貌还有几分颜色,师父哎,你怎的也变成贪恋色相的轻薄之辈了?定是婉笙姐令你过度伤心,以至于让你开始自甘堕落……”
这句话初彤听得分明,她脸色一变,而后又堆起笑容凑上去问道:“小……小侠客,这‘婉笙’是谁啊?”
花寄真瞥了初彤一眼,眨着大眼睛道:“婉笙姐么?她又好看又知书达理,学识渊博,秀外慧中,国色天香,冰雪聪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貌若天仙,倾国倾城,楚楚动人,花枝招展……”说着说着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形容词了,便看了初彤一眼,悻悻道:“反正比你强。”
初彤心中拧了拧,脸上却笑嘻嘻的问:“那个婉笙是云顶门的人么?你师父……很喜欢她么?”
寄真声音清脆道:“婉笙姐不是云顶门的人。师父当然喜欢她了,每次婉笙姐来找师父的时候,师父脸上淡淡的,可眼睛都在笑。她……”
花寄真刚说到这里,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花寄真!”这一声惊得初彤和花寄真都混身一哆嗦,二人回头望去,只见石一清捂着伤处向他二人走来,花寄真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做毕恭毕敬状。石一清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姚姑娘是我云顶门的大恩人,也是贵客,你休得无礼!”说罢抱拳对初彤笑道:“姚姑娘,刚刚门主还在寻你,你快些去渺云馆吧。”然后又瞪了花寄真一眼道:“你随我去后园帮人解毒。”
初彤自回了渺云馆,只见云映淮正给一位中年人运功疗伤。那中年人容貌清奇,身材削瘦,一双眼睛细长明亮,留着一口美髯,看上去极其斯文儒雅。此人便是云顶门腾雾堂堂主石友亮,初彤看了石友亮几眼,心中暗道:“石一清和他老子倒是长得极像,不过这大叔看起来像是个文弱的教书先生,倒一点没有江湖剑客的杀伐之气。”石友亮亦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初彤几眼,而后又缓缓闭上眼睛继续调息吐纳。馆中还有几十位伤者,初彤上前要帮众人包扎伤口,众人推辞不过只得应允,但对她态度却甚是恭敬。过了片刻,石一清从后园将中毒之人救了过来,众人便忙着搬运尸体,冲刷院内血迹,收拾各处狼藉。
正在此时,忽听一阵喧哗,紧接着便听到雷霆般的大喝:“沈展扬、张桓强你们这两个狗贼快速速到你花爷爷面前受死!”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肥胖壮汉挥着大刀犹如旋风一般冲了进来,他身后呼啦啦闯进一百多人。
那肥胖壮汉一见云映淮不由一愣,大喜道:“云贤弟,你回来了!”而后怒目而视道:“那两个王八羔子现在何处?花爷我定将他们碎尸万段,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他这一句喊出口,跟在他身后的汉子全都举着钢刀吼道:“对!报仇雪恨!”渺云馆中喊声一起,在院中打扫的云顶门的教徒也纷纷涌上前来,人人神情激愤,跟着喊道:“对!门主,咱们跟他们拼了!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门主,你一声令下,属下在所不辞!”“门主,兄弟们死得太惨了!”
云映淮将人群静静环视了一周,而后猛地一拍身畔的红木条案,只听“咔嚓”一声,那桌子应声而碎!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云映淮高声道:“拼?难道要我带着你们去找本门的兄弟拼命么?难道继续让本门的弟兄自相残杀?如今情形必是有人带头犯上作乱,我只问主凶,不罚从众!云顶门已经不能再有无谓的流血牺牲了!”
云映淮一席话说完,众人均默默的将手中紧握的拳头放了下来。云映淮见四下沉静,便接着道:“我如今背负欺师灭祖的恶名,但云顶门有难我却不能坐视不理,如若各位仍将我认作门主,那日后之事便要听我命令。”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道:“我们誓死追随门主!”而望着云映淮的目光也各有不同,或崇敬,或热切,或复杂。云映淮毕竟背着欺师灭祖的恶名,但他余威仍在,如今他一回来,云顶门的教众顿觉有了依靠,有的心中不由还有几丝惨然:“如若门主当年不走,云顶门又如何能有今日大劫!”
云映淮缓缓点头道:“好,很好。”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堆积的尸体,看到惊虹堂堂主白勋的遗体时,云映淮微微一顿,他眼眶微微发红,哑着嗓子道:“传令,摆灵堂!祭奠死去的弟兄!”
初彤跟在云映淮身后进了内堂,她见云映淮愁眉紧锁,便伸出小手握住云映淮的大手轻声道:“你莫烦恼,我倒觉得如今的情势倒是好得很。”
云映淮一愣,明莹的眸子沉了沉,望着初彤道:“为何这么说?”
初彤嘿嘿笑了一声,坐在云映淮身侧道:“你虽然发下誓言,不洗刷冤屈绝不回云顶门做门主,但教众唤你‘门主’你还是每一声都应承下来了,刚刚在灵堂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以门主身份示众。”说到这里初彤叹了一口气道:“由此可见你对这狗屁门主的位置还是很留恋的。所以今天的事情对你是大大的有利!”
初彤笑嘻嘻道:“云映淮,你是个二十多岁的潇洒郎君,年纪轻轻的做了云顶门的掌门人,那什么糖主盐主的定是有不服气的,怕是还有人嫉妒你比他们年轻英俊,不过因为你师父的遗训让你做门主,他们自然就要忍着,在你面前毕恭毕敬的装孙子。就好像我小时候在妓……咳咳,可是你突逢大变,又久久没出现在江湖,那些人索性造反要在云顶门里称王称霸,你正好借此机会看清谁是忠的,谁是奸的,将他们一网打尽,也永远绝了祸患。”
云映淮眸光闪动,缓缓点头道:“不错,云顶门元气大伤,但正是重整旗鼓的好机会。叛变的堂主都是本门的元老,在高位上已多年,形成不小的气候,手下也有了一批尽忠的死士,用句戏文里的话,便是是要功高震主了。我做门主的时候,他们便对我存了二心,自然不好驾驭,这次叛变便正好可以肃清整个门户。”
初彤侃侃道:“不止如此。你当日是蒙受不白之冤才被迫离开云顶门的,威望自是大受损失,但你此番前来却是不顾安危以命搏杀平息教众叛逆,救了这么多兄弟,事后又雷厉风行稳住大局,现在你得尽了人心!而云顶门的教众也和你有了患难之情,也会永远记住你救了他们的好处,对你更加忠心耿耿!你可从中重新培植新羽翼,比如那个石一清的命便是你救下的,你自可以将他留在身边当作心腹,重用提拔。所以如今的局势,看似云顶门元气大伤,但是正是你东山再起的好时机,你又何必忧虑呢?”
云映淮不由动容,一双深沉的秋水目愈发闪亮。初彤洋洋洒洒讲完这一篇话,又蹙起双眉对云映淮道:“但现如今,你只有一条障碍,便是沉冤未雪,现在回到云顶门名不正言不顺,很可能就变成江湖上的话柄,这委实是个难题……”说到此处,她看了看云映淮的俊脸,心道:“我本来有一计,叫栽赃嫁祸,直接编个什么曲折的由头就把那罪名栽赃到那死了的堂主身上,就说是他们早有预谋造反,所以陷害云映淮将他逐出云顶门,但是……但是小相公是个死心眼,若是不找到他师娘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云映淮目光不由柔和下来,他轻轻拍了拍初彤的肩膀道:“不必担心,眼前的局势犹如逆水行舟,已经走到这一步绝无后退之理。况且师父的遗命交代,要我在继位那日对天发誓,这云顶门门主之位今后也只得传给我本人的子嗣,不得外传,所以我誓死也不能愧对恩师遗训。”
初彤奇道:“你师父怎的会有这样的交代?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能继承,偏偏要你的子孙后代来继承门主之位。”紧接着转念又想:“相公的儿子岂不也就是我的儿子?”她看了云映淮一眼,脸上笑吟吟的。
云映淮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师父是何用意。”说罢他长叹道:“师父遗命还有交代,说门内还有两枚瑞兽蝌蚪文印章,若有此印章便可求云顶门去做两件大事,因南燕平王对师父有救命之恩,所以师父将一枚给了平王;另一枚却不知落入何人之手了……”
初彤听到“印章”这个词不由浑身一颤,急忙从锦囊中摸出那瑞兽印章交到云映淮手中道:“你看是不是这枚?”
云映淮接过一看,登时大吃一惊道:“你是从何得来的?”
初彤道:“就是几年前风雪夜的那个古庙,我拿了玉梅花之后,顺手牵羊把这印章拿了。”
云映淮捏着印章,看了看初彤,脸色渐渐深沉下来。
此时只听外面有人喊道:“启禀门主,灵堂已设好。”
灵堂正设在渺云馆,正厅前方设一花梨木的长条案,台上点八只白色粗蜡,并扎白色垂幔,云顶门教众人人腰系白绫,神情肃穆。渺云馆中黑压压站了一百多人,其余人等都站到院内。云映淮换上一袭缟素,更衬身姿挺拔,俊美不凡。初彤站在灵堂的角落里,看着云映淮不由眉花眼笑,心中暗自得意道:“还是我有眼力,选得夫君长得这么俊。若不是知道他是大侠,他这般打扮做派,我定要以为他跟谢凌辉和王三公子一样,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爷。”想到谢凌辉她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不由暗自“呸呸”了两声,眼睛一转刚好与花寄真的目光相撞,那小童此刻正站在肥胖壮汉身侧,一副乖觉模样,初彤不由抿嘴一笑,想道:“适才听人说,那小童身边的肥汉竟是花寄真的爹爹,同花会的花二当家花春来!啧啧,真是想不到,花寄真那小鬼长得一副粉雕玉砌的灵秀样儿,他爹爹竟肥得像猪八戒一样……这孩子莫不是他娘跟什么英俊少年郎偷生的吧?”初彤瞄瞄花春来又瞅瞅花寄真,花寄真鼓着腮帮子瞪了她一眼,扭头再看了眼云映淮气宇轩昂的背影,脑袋又无可奈何的耷拉下来。
云映淮擎三支香在灵堂前恭敬礼拜,其余人等具跟在他身后鞠躬行礼。云映淮将香插好,双目定定看着灵堂,朗声道:“黄天在上,大仇得报之日,云某定将叛徒颈上人头祭奠各位!众位兄弟,安心上路!”云映淮说罢拿起一碗酒泼在地上,心中一酸险些落泪。堂下已是一片呜咽之声。初彤打量着众人反应,心中暗道:“哼哼,依我之见,这群人里倒有几个是在干嚎假哭糊弄我小相公,就像当年老鸨子得重病,老子从我娘房里一路嚎到老鸨子床前,声声都撕心裂肺撼动乾坤,悲恸得跟死了亲妈一样,其实心里头恨不得一脚踢死那老婊 子。”
初彤正胡思乱想,只听云映淮道:“诸位想必知道,我恩师先任门主云中雁曾有遗训,说谁有云顶门的瑞兽印章,谁便可求云顶门一件大事。云顶门的印章一枚在平王爷手中,另一枚却不知去向。”
众人纷纷道:“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