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革命,告别爱情

今天,青春成为商品,爱情这个词汇已经名存实亡。

这是专栏作家老愚的话,他在FT中文网上写了一篇文章谈剩女问题,引来口水板砖无数,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那家网站最热的帖子。这个判断如此触目惊心,必然会刺伤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那些对于“爱情”还有些期待的人们。

不过,如果真用自己的眼睛去审视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不难发现这个判断在某种程度上触及到真相:面对不断割裂的阶层,人们只能依照自己的本能趋利避害地生活,在一次次逃离之后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永远的幸运儿,而情感与身体乃至生命,似乎不过是生存或者通往更好生存的工具。婚姻本是一种经济生活方式,爱情则成为一种永远悬浮在空中的泡泡儿,闪亮好看却不解渴。这种状况不知道对已近中年的生活在今天的中国男人们算不算幸运。这个时代在一轮又一轮关于财富欲望的游戏中,产生了据说数量惊人的所谓“剩女”,进一步给掌握现实财富的阶层掠夺青春与美丽资源提供了优越的基础。

老愚的文章,谈的还不仅仅是这些高知高收入在城市里已经暂时没有生存之忧的女人们,他笔下还有那些从中国县城乡村汇集到都市里的女性,她们怀揣梦想用自己身体中最柔软的部分去触摸现实,于是就有了几乎每个广州市民手机上都会收到的暧昧纠结的段子,就有了南中国震撼世界的ISO产业标准。

所有这些都给男人情感放纵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猎艳乐此不疲,在呻吟声中缅怀自己压抑的、已不可寻觅的少年惆怅。这些肚子隆起性情亢奋的动物们开始告别自己当年珍视的几乎所有东西去拥抱这个时代和生存在这个时代的各色女人。无论环肥燕瘦,加笄徐娘,只要你拥有足够想象力和一点点耐心技巧。与此同时,游戏男女心里可能都清楚,种种故事,无涉爱情。

我听说了足够多的爱情不爱情就看你如何定义之类的屁话,貌似多元公允却掩藏不住这个时代的苍白与冷血。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不得不忍着心中悲怆挥别自己的爱情,然后扎进有标志的或者没有标志的红灯区里安置自己的情感,睡在一个无数人睡过的床上去体会真正的安全。对,我是在讲贾樟柯那部《任逍遥》,斌斌的爱情基本上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爱情被时代借助每个人自己的双手亲自埋葬,无爱无牵挂的我们最后只能把头埋在小姐大腿上寻求心灵慰藉。因为在今天人们相信,只有拥抱庸俗才能够真实。所以让我们就不停庸俗下去吧,反正底线早已被碾得粉碎。

这是个没有爱情的时代,我们在这个时代中能够拥有的仅仅是一种成长在恐惧底色下的情感体验。是被强制遗忘以后因为自我审查与自我阉割而实现的快感。野夫说,从青春革命到醇酒妇人,这几乎是我们那一代多数人的宿命。所以,当我们遗忘了自己的青春,所有的浪漫最终都会复归于现实。即使现实的铁栏未曾有过稍懈。那些在苦难中所经历的温情,已然是苍白岁月里的灿烂底色。

记忆中的爱情和那些东西相联系:革命、书信、诗歌、火车、摩托、生命、离别。2009年我一遍遍看野夫写他在革命时期的浪漫故事,一次次让眼睛中充满泪水。当然,我不是影帝,只是一个有些脆弱有些怯懦的未成功中年,只能一步步看着那些曾经激励我们的,让我们魂牵梦萦的东西或者脱胎换骨或者灰飞烟灭,只能一步步看着诞生过《悟空传》、《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全球化互联网,最后成为在一个接一个煞有其事的节日里煞有其事快乐无边的城市男女。而且更可怕的是,所有这些东西在今天都已经貌似永恒。我们苍白的性与情于是也就成为永垂不朽的“爱情”。    我怀念有铁轨的爱情。这种爱情拥有漫长的等待,用别离凸显价值。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依然拥有关于车站汽笛的痛苦记忆:别离、远行。在地球成为村庄,远方瞬间可及的今天,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自然也没有了等待中撕心裂肺式的爱情。

转述一段刚读到的与铁路相关的爱情吧。1959年9月26日,青年学生甘粹即将远行,在北京火车站与自己的爱人别离:

“我们心中积满了阴霾,长久地凝立在月台上,离别的苦痛灼烫着我们的胸怀,灼烫着我们的脸颊。我仿佛又听到她那悲凉而哀怨的声音。我没有,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一对这样颤抖和痉挛的眼睛,看着她那寒栗悚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月台里其他一切全都死灭僵凝了。我们将面颊贴近,相互紧紧地拥抱着,两人的泪水融合在一起,沾湿了两人的衣襟。她不停地说道:‘我们不能分离,阿山,你不能走啊!’性格一贯倔强的她,从不落泪的她,这时也流出了两行炽热的泪水。

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泪水。我更加紧紧地抱住她,啜泣地说道:‘你别哭!你别哭!’其实,我的泪水也盈眶夺目而涕下了,我也在哭啊!

火车鸣叫了一声,我们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我不得不离开她的怀抱,踏上了车厢门的踏板。她追随着缓缓启动的列车,摇曳着手中已被泪水湿透的手绢,发狂地喊道:‘我等着你,我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呀!’

这时,我真想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可是,已经不可能了,列车越来越快了,奔驰飞出了车站。她那纤弱细小的身影,在我充满泪珠的眼眶中,渐渐地模糊到完全消失了……”(甘粹《我与林昭的爱情》)。

甘粹的爱人有一头异常浓密美丽的头发,所有我看到的照片中她总是在微笑。后来,我又在纪录片中看到过她的头发,被来自久远历史深处的报纸包裹着,成为她与这个世界惟一的物质牵连,映照出这红男绿女不知道算不算幸福的人生。

还有,爱情似乎也应该拥有诗歌,也应该拥有书写、羞涩和眷恋。《新京报》2009年做过一次专题,让我们看到三十年前的爱情:黄子平的朋友用三句最高指示拼凑起来一封情书;作家邓刚对于公交漂亮女售票员眷恋不已;还有因为组织文学沙龙被投到死囚牢房中的张郎郎与一位同样“没有将来”的女子孙秀珍之间的童话故事,作为死囚他们紧靠着,押运他们的汽车穿过灯火辉煌的长安街……

所有这些已经恍若隔世。面对历史我们仅剩下猎奇,当人们确信历史已经终结,山寨通往盛世,关于爱情和爱情的故事自然已经无义。真正的爱情在今天实属偶发事件。人们本来以为告别革命就会迎来爱情,却没有想到告别革命的同时我们已经告别了爱情。德国诗人里尔克所说的:“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今天我们悄悄地把这句话换成:“哪有什么爱情可言,挺起来就是一切。”

在我看来,爱情如同其他困扰我们的东西一样,是这个时代伦理困境的某种结果:当人们没有迎来胜利就匆匆告别革命,当现实中每个人只能被圈中依据动物本能进行抉择,当正义只在五米之内显现,我们开始学习用欲望去填满自己的责任与承担。我们也就开始有了这样的故事:男人女人各取所需相互取乐却又相互仇视抱怨。也是因为这种困境,我们似乎只能在纵欲与禁欲中进行着两难抉择,而两种生活中无论哪一种都在让我们远离爱情。这可能就是这个时代关于情感的秘密吧。我们脸不红、心不跳地躺在米克洛斯·哈拉斯特笔下的天鹅绒上面,温暖舒适性致勃勃,与此同时,时代在我们身体上飞快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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