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以下简称《团长》)和《父亲的战场》都是一口气看完的,过瘾。没有想到,在某些评论家眼中,《父亲的战场》却成为证明《团长》荒唐的明证:在《父亲的战场》新书推介与座谈会上,文艺评论家解玺璋先生发言说道:“前一段时间引起争议的热播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有很多很荒唐的地方,看了《父亲的战场》这本书就知道,远征军在滇西、缅甸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怎么打仗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拍远征军的电视剧,用一种所谓的后现代的、反讽的东西来表现,实在让人很难接受。这本书是以正视听的东西。”
查解先生的影视评论,有那么几篇是关于《团长》的,其立场倒是一直坚定,把这部影视作品当作一部不知所云的烂剧,指责这部戏背离了历史的真实,也没有达到应有的“艺术的真实”。针对《团长》的美学观念,解玺璋先生更是说:“面对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最基本历史真相的建构尚未开始、完成,我们‘解构’什么?”
实际上,对于《团长》反讽、解构的指责,从央视那位美丽主播开始,到曾经身为远征军一员的周传基先生,再到文艺评论家解玺璋,声音似乎没有消停过。这些指责,其实存在着种种立场观念和价值尺度的差异。比如,央视主播那里,她是要寻找励志的心灵鸡汤。有过远征军经历的周传基老先生,则难以将这么一群衣衫褴褛,满嘴污言秽语的军人同自己当年十万学生十万军的青春岁月烽火连城联系起来,而对于解玺璋先生而言,更为重要的问题恐怕在于,我们今天的人们能不能嬉皮笑脸地看待那段历史。
就不谈那位美丽主播的小小心愿了,不看《团长》,她可以去读于丹,而对于周先生和解玺璋先生的言论,倒是有再深究一下的必要。
首先,周先生与解玺璋先生可能没有意识到,《团长》的悖论在于,如果不嬉皮笑脸,我们恐怕根本就没有办法看到那段历史。很难想象一部以我们所熟悉的主旋律模式制作的以反映国民党军队抗日惨烈如野人山、密支那、松山等等诸战役为内容的电视剧会顺利出现在大陆的电视屏幕上并真正成为一个持久的话题。
事实上,即使是所谓“嬉皮笑脸”的《团长》,现在已经被勒令不得重播不再讨论了。这种现实中,如何苛求一部彻底颠覆教科书史观的电视剧能够大义凛然出现在人们面前?
当然,《团长》的嬉皮实际上并非仅仅是一种伪装,理解《团长》的嬉皮,答案反而是在《父亲的战场》这本书里。我认为,与对华夏男人阳刚之气招魂具有同样价值的,是对于留在中国大陆远征军战士命运的描摹。需要提醒的是,这本书涉及的历史跨度,是从抗战到今天,如果仅仅认为是还原史实,则未免低估了这本书的真正价值:它既描述了一个“男人的战场”,“我们过去熟悉的抗战,竟然隐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原来我们并不十分了解抗战,尤其不了解抗战的气质。”同时又描述了曾经在这个战场上张扬的中华男儿,是怎样一步步老去,困顿,铸剑为犁,曾经的骑士与我们一样被“日常生活”压垮。金戈铁马,烽烟滚滚终成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剩下的,仅仅是我们残缺的记忆。我们的父亲已经无法像一个男人那样去战斗了,并不仅仅因为他们老去。
所以,我的朋友潘采夫有个判断:“这本书如果在《我的团长我的团》播出时候出版,有这本书和电视剧互相比照,观众对《团长》就不会有那么多骂声,对绝境之下的个人与家国能体会得更深刻。”这是对于《团长》和《父亲的战场》关系的准确理解。我更进一步以为,这里所提到的“真实”,实际上并非仅仅是彼时的“真实”,而是从那个时代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的“真实”。虽然父亲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但是父亲,即使他们沉默,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这些曾经的英雄,晚境多半凄凉,八十多岁的老兵们,有的寄居在亲戚家里,有的在山上开着世界上最小的杂货店,甚至窘迫到要向人伸手乞讨棺材钱。“这些老兵是被新中国抛弃的一群人,他们从来享受不到战争英雄的待遇,他们住在农村享受不到退休金,又在‘文革’中遭受‘历史不清楚’的拷问,有的甚至为此坐牢二十几年。他们九死一生打败了入侵者,却在另一端历史之下成为贱民,在我们相当长一段历史中像尘埃一样,被一言不发地掸去。”
很明确地说,解玺璋先生他们并没有搞清楚,嬉皮笑脸的《团长》,解构的究竟是什么,这场嬉皮的笑脸对准的究竟是什么。他们也没有看出,这个嬉皮的笑脸,对准的正是让一个个阳刚的中华男儿渐渐老去,猥琐,平凡,让那个时候几乎无论男女清瘦的脸庞流露出的一种自信气质逐渐混沌消失的力量,因为这种力量,中国人的脸庞上消失了英武,却多了沉重,复杂,狡黠。解玺璋先生也没有意识到,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如何通过这张嬉皮的笑脸曲折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没有意识到,今天对历史的理解,其实是分成多个层面的;没有意识到我们对于某一段历史的理解,更多是一种给予当代的复杂寻找。
许知远最近写了一篇重要的文章,名字叫做《我们这一代》。其实,回过头来反思一下,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两副面孔,一层是庄严的,一层是嬉皮的,一层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一层是王朔的。我们这一代人当中,会出现揭露黑暗的新闻记者、富有正义感的律师、有社会良知的商人、愿意推动变革的官员、值得尊敬的非政府组织……他们恪守类似的准则,对未来有着相似的憧憬,他们用积极的思考与行动,来取代消极的嘲讽,用具体而细微的行动取代了空洞的呐喊,富有激情却足够冷静。但同时,他们会有一副嬉皮的笑脸,这个笑脸也意味着我们比起父辈们,可能懦弱,可能肤浅,但是,却多了些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