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梦想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节目。大二暑假报名参加“青春网”DJ储训班,学会操作“八控”所有的播音机具,包括那座巨大的盘带机。后来屡获金钟奖的袁永兴那时也还是大学生,是一起受训的“同梯”。如今名满天下的吴建恒当时初出社会,考进“青春网”担任节目助理,待遇菲薄,工作却很辛苦,真的是“从基层干起”。
那个夏天,是我生平仅有的正式“播音员训练”。上完所有课程,每个学员都要录一辑自制节目作为期末验收,交给资深DJ群评分。尽管我结讯成绩名列前茅,“中广”长官考虑母亲身为总监仍宜“避嫌”,终究没有让我“扶正”当主持人。“自己的节目”这个梦想,还得再等好几年才能成真。但当年学的那些本事,还是很受用的。
彼时“青春网”借镜美式广播风格,力求生动活泼的“临场感”,最忌逐句念诵广播稿,更忌言不由衷的熟词套语。我们学到广播的大敌是“死空气”(dead air)──寂静无声的“冷场”。电台从开播到收播,中间绝不能出现超过五秒钟的“dead air”。事实上,几乎所有稍微像样的电台都有自动防止“dead air”的机制,万一“冷场”秒数超过设定上限,播音系统会自动插播音乐,工程部则不免兵荒马乱,检查直播器材是否出了问题。
“防冷场”是每个DJ的本能,内行DJ都会利用歌曲前奏、间奏、尾奏插入口白,避免dead air趁隙而入。我们学会在播歌同时切换耳机频道,计算下一首歌的前奏与间奏秒数,务求开场口白刚好收在演奏完结、歌声初起处。若歌曲没有前奏(DJ行话称为“cold”,我总有“冷不防”的联想),也可以利用前一首歌的尾奏介绍下一首歌,或者挑一段衬底音乐作为过场。一旦驾轻就熟,接歌、插话,都可以和呼吸一样自然,一段短短的口白便可以制造悬念、煽动情绪、转换气氛。这些技巧现在未必稀罕,当时却很新鲜,在“青春网”之前,只有讲英文的ICRT听得到这种风格。
当年的训练,让我和许多同行一样,养成了“防冷场”的本能。即使出了录音室在人前讲话,也无法容忍一两秒钟的空隙,总有出声“填补”的冲动。幸好稍有自觉,总算没有变成社交场合爱插嘴又满口废话、习惯自言自语的家伙。
节目做得多了,我也尝试体会广播这门媒体的特质。我发现“听广播”常常是私密的“一对一”经验,许多人开着收音机只为驱赶寂寞,所以我想,或许可以试着营造“促膝密谈”的气氛,精心掌握“你”、“我”、“我们”这些词的落点。广播没有视觉刺激,一切全凭声音,所以一段节目要传递的信息量必须精准拿捏,不可贪心,“松”一点,效果或许更好,语速也宜放慢。初做节目,一紧张就愈讲愈快,唯恐准备的材料用不完,后来连自己重听都不免吃力,于是必须在笔记本写下斗大的“慢”字自我警惕。我发现,自己觉得“慢”的时候,听起来反而刚刚好。
我还发现,广播听众有太多游离的“过路客”,他们无所谓现在是谁主持、正在进行什么主题,只要音乐不难听,主持人声音不讨厌,他们便可能逗留在这个频道。节目进行的每一秒钟,都可能有“新客人”转进来,你得尽全力留住他,不让他转台,而这并不简单。于是即使进行的是连续好几辑的主题,我也假定每次至少有一半听众是初次收听的“新客人”,这样做起节目,口气就不一样了。广播跟任何媒体一样,绝不能“关门自爽”,我觉得这样的认知,也是播音员对待听众的起码“礼貌”。
大三那年,于婷也邀我在她的节目开单元。与蓝杰温和持重的主持风格相反,于婷走的是“豪爽”路线,很有“大姐头”的霸气──我见过她在直播室放着撼天动地的摇滚,单脚脱了鞋盘坐在旋转椅上,披着一头乱发,聚精会神拿一把小剪刀对付分岔的发尾,表情肃穆,仿佛那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
有一天,我放罗德·斯图尔特(Rod Stewart)的《玛姬梅》(Maggie May)。于婷关上麦克风,跌入回忆,絮絮跟我说起当年她还是个小太妹,翘课和姐妹淘在Pub闲混,双脚翘在墙上,仰天喷烟,百无聊赖,店里喇叭震天价响,放的便是这首歌:“起床了,玛姬/我有话非得跟你说/已经九月底/我真的得回学校了……你引诱我离家出走/只为拯救你的寂寞/你偷走我的心/那痛苦让我难以承受……”
还有一次,我提到披头士名盘《花椒军曹》(Sgt. Pepper)当年在唱片中央那圈沟槽暗藏了一段奇怪的拼贴音效,有人言之凿凿,说反过来“倒放”会听到一句脏话,但那段音效在美版唱片是找不到的。于婷闻言大为兴奋,决定追求真相──毕竟是“中广”,资料室竟让我们找到一张一九六七年日本东芝印行的原版唱碟,胶盘还是红色的!盘况奇佳,看似很多年没人拿来播了。我们把那段音效用唱机转录到盘带,再把那段盘带剪下、两头反贴,七手八脚弄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听到传说中的“魔鬼密码”。老实说,效果诚然十分诡异,但很难说是不是脏话……现在若用电脑软件,两分钟就能完成这桩工程,却少了当年“动手做劳作”的乐趣。
“中广”资料室曾经珍藏成千上万的原版唱片,那是好几代人的积累。后来电台拆迁,那些唱片整批论斤卖给了资源回收业者,一张不留。其中一部分流落到牯岭街和光华商场的旧书摊,剩下的或许都拿去填海了。早知如此,我当年该把那张日版《花椒军曹》暗干回家才是……
一九九三年毕业入伍,“青春网”也因电台政策改变,节目大幅调整,苦撑一阵,仍然忍痛收摊,我的“广播生涯”中断了两年。退伍初出社会,我又在“台北之音”李文瑗“台北有点晚”开了每周介绍摇滚的单元,仍然会收到听众手写的来信,仿佛“青春网”的时代并未终结。一九九八年,我总算拥有“自己的节目”,却只做了两个多月。那是一个叫“大树下”的电台──“水晶唱片”老板任将达不知如何说服了一家原本走“草根卖药”路线的地方电台老板,纠集一群热血青年,把它搞成一个全天候播放摇滚与另类音乐的电台。这事情实在太梦幻,果然也因广告业务欠佳,这场实验三个月便被迫结束,我的节目自然也告吹了。
后来陆续在几个地方开单元,延续“青春网”时代的“寄生”模式,直到二〇〇二年,才终于在News98有了每个周末属于自己的两个钟头。只做周末节目,其实有点儿像是电台的“化外之民”:周一到周五是广告业务兵家必争的时段,周末节目的广告,则多半是周间时段的“搭赠”,收听率压力相对也小一些。我做节目这些年,从来没有遭受“业务配合”压力,电台长官也从未干涉我的节目内容。能在拥挤的空中找到安身的角落,放爱放的歌,说想说的话,访想访的人,这实在是我的幸运。
即使在“青春网”结束多年之后,仍有好几位初识的朋友告诉我,当年他们如何把我的广播单元逐周录成卡带编号珍藏,甚至拷贝一份放在学校音乐社团,当成大家“自修摇滚史”的教材。这样的故事到了二十一世纪,竟又改头换面重来一次:这几年,开始有对岸乐迷逐期搜集我的节目录音,通过网络社群分享同好。前不久,一位在北京工作的朋友相告,他在一场音乐节的摊位上竟看到有人把我整年份的广播节目逐辑录下,烧成“私酿版”(bootleg)光碟摆售。老实说,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入行”这些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讲的话、放的歌,竟会用这样奇特的方式,传播到无从想象的远方。
从十八岁暑假第一次在“回到未来”放披头士算起,我的“播音员生涯”,竟已占据一半以上的人生篇幅,眼看还要继续下去。然而每在播音台坐定,戴上耳机,“播音中”红灯亮起,兴奋期待之情,仍会油然升起──我从未厌倦这份工作,或许正是因为我从来不曾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于是倏忽二十多年,心情始终带着“业余”的轻松。然而,母亲说过的那句话,我也始终没敢忘记──“有没有认真,自己知道”。
二〇一〇
按:二○○五年蓝杰因淋巴癌辞世,得年五十五岁。当时我便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写点什么,记下印象中的“青春网”和我所记得的广播这件事。如今终于成篇,我竟已是她当年带我入行的岁数了。谨此对那位带我走上这一行的领路人,聊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