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编者按:此段以后多为白石老人亲笔所记,"你"系指笔录者张次溪而言。)家的张园,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原是明朝袁督师崇焕的故居,有听雨楼古迹。尊公篁溪学长在世时,屡次约我去玩,我很喜欢那个地方,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西望天坛的森森古柏,一片苍翠欲滴,好像近在咫尺。天气晴和的时候,还能看到翠微山峰,高耸云际。远山近林,简直是天开画屏,百观不厌。有时雨过天晴,落照残虹,映得天半朱霞,绚烂成绮。附近小溪环绕,点缀着几个池塘,绿水涟漪,游鱼可数。溪上阡陌纵横,稻粱蔬果之外,豆棚瓜架,触目皆是。叱犊呼耕,戽水耘田,俨然江南水乡风景,北地实所少见,何况在这万人如海的大都市里呢?我到了夏天,常去避暑。记得辛未那年,你同尊公特把后跨院西屋三间,让给我住,又划了几丈空地,让我莳花种菜,我写了一张《借山居》横额,挂在屋内。我在那里绘画消夏,得气之清,大可以洗涤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那时令弟仲葛、仲麦,还不到二十岁,暑期放假,常常陪伴着我,活泼可喜。我看他们扑蝴蝶,捉蜻蜓,扑捉到了,都给我做了绘画的标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们观察草丛里虫豸跳跃,池塘里鱼虾游动的种种姿态,也都成我笔下的资料。我当时画了十多幅草虫鱼虾,都是在那里实地取材的。还画过一幅《多虾图》,挂在借山居的墙壁上面,这是我生平画虾最得意的一幅。(次溪按:袁督师故宅,清末废为民居,墙垣欹侧,屋宇毁败,萧条之景,不堪寓目。民国初元,先君出资购置,修治整理,置种许多花木,附近的人,称之为"张园"。先君逝世后,时局多故,庭园又渐见荒芜。我为保存古迹起见,征得舍弟同意,把这房地捐献给龙潭公园管理。)
袁督师故居内,有他一幅遗像,画得很好,我曾临摹了一幅。离故居的北面不远,有袁督师庙,听说也是尊公出资修建的,庙址相传是督师当年驻兵之所。东面是池塘,池边有篁溪钓台,是尊公守庙时游息的地方,我和尊公在那里钓过鱼。庙的邻近,原有一座法塔寺,寺已废圮,塔尚存在。再北为太阳宫,内祀太阳星君,据说三月十九为太阳生日,早先到了那天,用糕祭他,名为太阳糕。我所知道的:三月十九是明朝崇祯皇帝殉国的日子。明朝的遗老,在清朝初年,身处异族统治之下,怀念故国旧君,不敢明言,只好托名"太阳",太阳是暗切明朗的"明"字意思。相沿了二百多年,到民初才罢祀,最近连太阳糕也很少有人知道的了。
太阳宫的东北,是袁督师墓,每年春秋两祭,广东同乡照例去扫墓。我在张园住的时候,不但袁督师的遗迹,都已瞻仰过了,就连附近万柳堂、夕照寺、卧佛寺等许多名胜,也都游览无遗,贤父子招待殷勤,我也是很感谢的。我在《张园春色图》和后来画的《葛园耕隐图》上题的诗句,都是我由衷之言,不是说着空话,随便恭维的。我还把照像留在张园借山居墙上,示后裔的诗说:"后裔倘贤寻旧迹,张园留像葬西山。"这首诗,也可算作我的预嘱哪!
民国二十一年(壬申o一九三二),我七十岁。正月初五日,惊悉我的得意门人瑞光和尚死了,享年五十五岁。他的画,一生专摹大涤子,拜我为师后,常来和我谈画,自称学我的笔法,才能画出大涤子的精意。我题他的画,有句说:"画水钩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学萍翁。"他死了,我觉得可惜得很,到莲花寺里去哭了他一场,回来仍是郁郁不乐。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这几年,卖画教书,刻印写字,进款却也不少,风烛残年,很可以不必再为衣食劳累了,就自己画了一幅《息肩图》,题诗说:"眼看朋侪归去拳,那曾把去一文钱,先生自笑年七十,挑尽铜山应息肩。"可是画了此图,始终没曾息肩,我劳累了一生,靠着双手,糊上了嘴,看来,我是要劳累到死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