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戊辰o一九二八),我六十六岁。北京官僚,暮气沉沉,比着前清末年,更是变本加厉。每天午后才能起床,匆匆到署坐一会儿,谓之"上衙门",没有多大工夫,就纷纷散了。晚间,酒食征逐之外,继以嫖赌,不到天明不归,最早亦须过了午夜,方能兴尽。我看他们白天不办正事,竟睡懒觉,画了两幅鸡,题有诗句:"天下鸡声君听否?长鸣过午快黄昏。""佳禽最好三缄口,啼醒诸君日又西。"像这样的腐败习气,岂能有持久不败的道理。所以那年初夏,北洋军阀,整个儿垮了台,这般懒虫似的旧官僚,也就跟着树倒猴儿散了。广东搞出来的北伐军事,大获胜利,统一了中国。国民革命军到了北京,因为国都定在南京,把北京称做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改称艺术学院,我的名义,也改称为教授。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跟十九年以前,铁匠张仲飏当上了湖南高等学堂的教务长,总算都是我们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了。九月初一日,宝珠生了个女孩,取名良欢,乳名小乖。我长子良元,从家乡来到北京,探问我起居,并报告了许多家乡消息。我五弟纯隽,在这次匪乱中死去,年五十岁,听了很觉凄然。我的《借山吟馆诗草》,是那年秋天印行的。
民国十八年(己巳o一九二九),我六十七岁。民国十九年(庚午o一九三 ),我六十八岁。民国二十年(辛未o一九三一),我六十九岁。在我六十八岁时,二弟纯松在家乡死了,他比我小四岁,享年六十四岁。老年弟兄,又去了一个。同胞弟兄六人,现存三弟纯藻、四弟纯培两人,连我仅剩半数了,伤哉!辛未正月二十六日,樊樊山逝世于北平,我又少了一位谈诗的知己,悲悼之怀,也是难以形容。三月十一日,宝珠又生了个女孩,取名良止,乳名小小乖。她的姊姊良欢,原来乳名小乖,添了良止,就叫做大小乖了。
那年九月十八日,是阴历八月初七日,日本军阀,偷袭沈阳,大规模地发动侵略,我气愤万分。心想:东北军的领袖张学良,现驻北平,一定会率领他的部队,打回关外,收复失土的。谁知他并不抵抗,报纸登载的东北消息,一天坏似一天,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人家都说,华北处在国防最前线,平津一带,岌岌可危,很多人劝我避地南行。但是大好河山,万方一概,究竟哪里是乐土呢?我这个七十老翁,草间偷活,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得过且过,苟延残喘了。重阳那天,黎松安来,邀我去登高。我们在此时候,本没有这种闲情逸兴,却因古人登高,原是为了避灾,我们盼望国难早日解除,倒也可以牵缀上登高的意义。那时,宣武门拆除瓮城,我们登上了宣武门城楼,东望炊烟四起,好像遍地是烽火,两人都有说不出的感慨。游览了一会儿,算是应了重阳登高的节景。我做了两首诗,有句说:"莫愁天倒无撑着,犹峙西山在眼前。"因为有许多人,妄想倚赖国联调查团的力量,抑制日本军阀的侵略,我知道这是与虎谋皮,怎能靠得住呢,所以作了这两句诗,去讽刺他们的。
那年,我长子良元,得了孙子,是他次子次生所生的孩子,取名耕夫,那是我的曾孙,我的家庭,已是四代同堂的了。我自担任艺术学院教授,除了艺院学生之外,以个人名义拜我为师的也很不少。门人瑞光和尚,他画的山水,学大涤子很得神髓,在我的弟子中,确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人都说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认他是我最得意的门人。同时,尚有两人拜我为师:一是赵羡渔,名铭箴,山西太谷人,是个诗家,书底子深得很;一是方问溪,名俊章,安徽合肥人,他的祖父方星樵,名秉忠,和我是朋友,是个很著名的昆曲家。问溪家学渊源,也是个戏曲家兼音乐家,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他的姑丈是京剧名伶杨隆寿之子长喜,梅兰芳的母亲,是杨长喜的胞妹,问溪和兰芳是同辈的姻亲,可算得是梨园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