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黎铁安又介绍我到湘潭县城里,给茶陵州的著名绅士谭氏三兄弟,刻他们的收藏印记。这三位都是谭钟麟的公子。谭钟麟做过闽浙总督和两广总督,是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员。他们三弟兄大的叫谭延闿,号组安;次的叫谭恩闿,号组庚;小的叫谭泽闿,号瓶斋。我一共给他们刻了十多方印章。自己看着,倒还过得去。却有一个丁拔贡,名叫可钧的,自称是个金石家,指斥我的刀法太懒,说了不少坏话。谭氏兄弟听了丁拔贡的话,就把我刻的字,统都磨掉,另请这位丁拔贡去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想:我和丁可钧,都是摹仿丁龙泓、黄小松两家的,难道说,他刻得对,我就不对了么?究竟谁对谁不对,懂得此道的人自有公论,我又何必跟他计较,也就付之一笑而已。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o一九 ),我三十八岁。湘潭县城内,住着一位江西盐商,是个大财主。他逛了一次衡山七十二峰。以为这是天下第一胜景,想请人画个南岳全图,作为他游山的纪念。朋友介绍我去应征,我很经意地画成六尺中堂十二幅。我为了凑合盐商的意思,着色特别浓重:十二幅画,光是石绿一色,足足地用了二斤,这真是一个笑柄。盐商看了,却是十分满意,送了我三百二十两银子。这三百二十两,在那时是一个了不起的数目,人家听了,吐吐舌头说:"这还了得,画画真可以发财啦!"因为这一次画,我得了这样的高价,传遍了湘潭附近各县,从此我卖画的声名,就大了起来,生意也就益发的多了。
我住的星斗塘老屋,房子本来很小,这几年,家里添了好多人口,显得更见狭窄了。我拿回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就想另外找一所住房。恰巧离白石铺不远的狮子口,在莲花砦下面,有所梅公祠,附近还有几十亩祠堂的祭田,正在招人典租,索价八百两银子,我很想把它承典过来,只是没有这些银子。我有一个朋友,是种田的,他愿意典祠堂的祭田,于是我出三百二十两,典住祠堂房屋,他出四百八十两,典种祠堂祭田。事情办妥,我就同了我妻陈春君,带着我们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搬到梅公祠去住了。莲花砦离余霞岭,有二十来里地,一望都是梅花,我把住的梅公祠,取名"百梅书屋"。我作过一首诗,说:"最关情是旧移家,屋角寒风香径斜,二十里中三尺雪,余霞双屐到莲花。"梅公祠边,梅花之外,还有很多木芙蓉,花开时好像铺着一大片锦绣,好看得很。梅公祠内,有一点空地,我添盖了一间书房,取名"借山吟馆"。房前屋后,种了几株芭蕉,到了夏天绿荫铺阶,凉生几榻,尤其是秋风夜雨,潇潇簌簌,助人诗思。我有句云:"莲花山下窗前绿,犹有挑灯雨后思。"这一年我在借山吟馆里,读书学诗,作的诗,竟有几百首之多。
梅公祠离星斗塘,不过五里来地,并不太远。我和春君,常常回到星斗塘去看望祖母和我父亲母亲,他们也常到梅公祠来玩儿。从梅公祠到星斗塘,沿路水塘内,种的都是荷花,到花盛开之时,在塘边行走,一路香风,沁人心胸。我有两句诗说:"五里新荷田上路,百梅祠到杏花村。"我在梅公祠门前的水塘内,也种了不少荷花,夏末秋初,结的莲蓬很多,在塘边用稻草搭盖了一个棚子,嘱咐我两个儿子,轮流看守。那年,我大儿子良元,年十二岁,次儿良黼,年六岁。他们兄弟俩,平常日子,到山上去砍柴,砍柴挺卖力气,我见了心里很喜欢。有一天,中午刚过,我到门前塘边闲步,只见良黼躺在草棚之下,睡得正香。草棚是很小的,遮不了他整个身体,棚子顶上盖的稻草,又极稀薄,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短衣,汗出得像流水一样。我看看地上的草,都给太阳晒得枯了。心想,他小小年纪,在这毒烈的太阳底下,怎么能受得了呢?就叫他说:"良黼,你睡着了吗?"他从睡梦中霍地坐了起来,怕我责备,擦了擦眼泪,对我看看,喘着气,咳了一声嗽。我看他怪可怜的,就叫他跟我进屋去。这孩子真是老实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