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换上新的一本,不到几天,又撕完了。外祖父是熟读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嘴里常念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看我写字本用得这么多,留心考查,把我画画的事情,查了出来,大不谓然,以为小孩子东涂西抹,是闹着玩的,白费了纸,把写字的正事,却耽误了。屡次呵斥我:"只顾着玩的,不干正事,你看看!描红纸白费了多少?"蒙馆的学生,都是怕老师的,老师的法宝,是戒尺,常常晃动着吓唬人,真要把他弄急了,也会用戒尺来打人手心的。我平日倒不十分淘气,没有挨过戒尺,只是为了撕写字本,好几次惹得外祖父生了气。幸而他向来是疼我的,我读书又比较用功,他光是嘴里嚷嚷要打,戒尺始终未曾落到我手心上。我的画瘾,已是很深,戒掉是办不到的了,只有满处去找包皮纸一类的,偷偷地画,却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尽量去撕写字本了。
到秋天,我正读着《论语》,田里的稻子,快要收割了,乡间的蒙馆和"子曰店"都得放"扮禾学",这是照例的规矩。我小时候身体不健壮,恰巧又病了几天。那年的年景,不十分好,田里的收成很歉薄。我们家,平常过日子,本已是穷对付,一遇到田里收成不多,日子就更不好过,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穷得连粮食都没得吃了,我母亲从早到晚地发愁。等我病好了,母亲对我说:"年头儿这么紧,糊住了嘴再说吧!"家里人手不够用,我留在家,帮着做点事,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此停止了。田里有点芋头,母亲教我去拔,拿回家,用牛粪煨着吃。后来我每逢画着芋头,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曾经题过一首诗:"一丘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芋头刨完了,又去掘野菜吃,后来我题画菜诗,也有两句说:"充肚者胜半年粮,得志者勿忘其香。"穷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穷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门贵族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