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红色致富村(1)

 

瘦狗村如何孕育了一只凶悍的老鹰?而老鹰又如何反哺将瘦狗喂养成一只肥美的菜狗?对这两个疑问的深入思考和探究,将鸟博士从老鹰冲的个案体验,提升到反思中国农村贫富悬殊现状的高度。

当老大半个钟头内一连接到三个电话后,博士的机会到来了。是县长、乡长和村长打来的紧急电话,说省长陪同部长到瘦狗村来深入考察典型,要与所有的村委会主任、副主任以及村民代表见面谈话,其中老大这个瘦狗村的灵魂人物要准备长篇汇报。

“这个汇报由你来做最合适。”老大指着刚进办公室的博士说,“只有你才有水平看得出瘦狗村的弯弯绕绕和来龙去脉。以往的什么调查汇报,都是由乡里的文书写的老一套,装样子给人看的,这次要弄出点真格的来。”看老大的神情是下了决心,博士没有推脱的理由和勇气。

“我要准备啊,要花时间,现在了解的这些情况还很零乱,要分析整理;村里的情况更是一头雾水,遥远神秘得像个梦一样……”博士着急地说。

“别担心,情况都装在我这里,主意全装在你那里;我是原材料你是能工巧匠,你将原材料在脑子里一琢磨一搅和,不就能掏出个金饽饽来?”老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戳了戳博士的脑袋,促狭鬼一般眨巴眼睛,得意地嘿嘿笑起来,那副惯有的慈眉善目,变成了孩童的愉悦,令博士一时颇费思量。

他此刻又看到了老大那条高粱穗子一般紫色的尾巴,那尾巴正在跳动撒欢。

为了慎重起见,省长提前一个月让办公厅下了红头文件,按一级警卫接待部长;为了更慎重起见,市长早早下达了按特级警卫接待部长省长参观考察的命令;为了特别慎重起见,县长以比市长还快的速度,下达了按超级警卫接待有关部长省长市长以及参加考察的所有人员的命令。

于是,老大、鸟博士以及四大金刚从红都市回到省城,一下飞机,就看到了三支排列整齐、车容整洁的车队——县长派来了一辆警车和两辆奥迪A6轿车,乡长派来了由老鹰冲集团捐赠的那辆卡迪拉克和丰田中巴,瘦狗村更夸张,后辈村长自己带队来了两辆加长奔驰和三辆7系最新版宝马。

老大在车队前与前来接应的县政府秘书长握手寒暄,秘书长说:“工作没协调好,来了这么多车,但都是按照省里市里的指示来的,只是指示行文有些含糊,弄得大家都紧张,相互撞车了。但这也是好的,说明大家重视,连机场派出所都给我们大力支持。这次接你就当是接部长省长的一次演练……我们临时协调好了,就一块组成一支车队,由警车开路……何况你老大也有这身价啊,上次在红都市,承蒙你关照,可真是大开眼界了。县长对你那OL俱乐部的业务非常关心……”

大家嬉笑着上了车。秘书长、牛老大和博士上了加长奔驰,一行浩浩荡荡,在警车刺眼的警灯和刺耳的警笛中,一路张牙舞爪朝瘦狗村绝尘而去。

车队光鲜威风,但一进瘦狗村所在县范围,路就变得狭窄而颠簸起来,车队像条歪歪倒倒的游龙或像个醉汉般缓缓而行。“排骨路,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还是落后,要是多出几个致富村就好了。”秘书长对博士说。

没等博士接茬,老大说:“明年我们拿出一半钱,县政府筹集一部分,省交通厅再要一部分,我们一起来解决这条路……”

“毕竟是老大啊,比省长还有气魄。我马上报告县长、书记,报告市里省里,让电视台报纸给你曝光……”秘书长兴奋地说。

“别费张罗,我只是想这条路对不住瘦狗村,人家老远来我们村取经,结果给这条路一颠簸,就得出一结论:瘦狗村只管自家致富不顾旁人受穷。这可是丢人的事。”老大说。

来到一个山口,排骨路接上了一条黑油发亮的马路,马路在两山峡谷中蜿蜒伸展至满目葱茏翠绿的海洋。接口处立一个高大突兀的牌坊,上书“致富村”三个肥硕的大字,落款是一位路人皆知的大领导。

目标已经接近了,风景又很美丽,老大兴奋起来,招呼大家随地撒泡尿再进村。牌坊的水泥框架已经给岁月磨蚀得斑驳陆离,但横梁上那块木头雕刻的防腐匾牌,却显示出它与框架几十年的反差,是近年的产物;更令人疑惑的是,那匾牌后面还有四块同样大小的木板重叠在一起,上端用螺纹状钢丝穿起来,像活页日历一样可以翻动或揭下。

老大对正费神观察的博士说,匾牌后面的木板是备用的,怕以后换名字时找不到同样质料的好木头。瘦狗村这条狗什么人都牵着遛,解放前就有过三个名字:“共和村”、“国际村”、“红军村”,解放后又有三个名字:“解放村”、“跃进村”和“致富村”。

奇怪的是这些名字的频繁更迭,并没有将这里的乡亲们搞糊涂。每当新名字敲锣打鼓挂上去之后,只有好热闹的年轻人自豪新鲜地叫它一阵,老人们却一直叫瘦狗村,等到年轻人也老了,他们又叫回瘦狗村,更新的名字让更年轻的后生去叫。博士认为这个贸然耸立的牌坊像个异物切入瘦狗村,每次试图确立名分,但始终得不到认同。

“听说匾牌后面的第一块木板上面已经刻上了瘦狗村的下一个新名字,你能猜出来吗?”老大诡秘地问博士,同时发出惬意的嘿嘿声……这件事连老大这个牌坊的见证人和参与制作者都不能确定,他只在梦中依稀见过,瘦狗村也有其他老人在梦中见过,说的名字不一致,可大家都确信无疑,瘦狗村的下一个名字已经刻在匾牌后面了。

牌楼后面十几栋已经建好使用的四层高厂房,和几栋正在兴建的厂房,显示出这里是一片正在扩张的新兴工业区,“致富村工业开发区”几个字被漆得额外猩红醒目。除了家具厂、竹器厂、食品加工厂、制衣厂、皮具厂这些传统产业外,还有两家生产手机充电器和空调配件的电子厂。

老大介绍说,这就是老鹰冲集团的后方基地,可以作为老鹰冲的未来发展战略点考虑。

博士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看着这片用水泥和砖墙造就的灰白的工业区,觉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些因此而千疮百孔的山坡裸露出它巨大的伤疤,与周边生机盎然的大自然相比,形成强烈反差,“开发”、“工业”、“发展”这些字眼,带着茫然和厌倦的情绪充满了他的脑子。他本能地想,这片工业区也是贸然切入瘦狗村的异物,硬生生刺人。

车队在平整油滑的沥青马路上缓缓向上行走,如航行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转弯时滑爽得就像冰上舞蹈。两面是翠绿的青山以及山脚下一条欢快跳动的溪水,此情此景让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大家心里直犯嘀咕:这瘦狗村瘦得就像这条路,美得就像这些山水,狗日的风光无限好呀。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高大的石崖,上面的雕刻主体,是一条瘦长的猎狗和一些村屋,那狗正在伸懒腰,将身子拉得很长,狗嘴里叼一片树叶,狗脸笑眯眯一副讨好卖乖的滑稽相,狗头上一只凶恶的山鹰,旁边一只野山猫……所有的线条都是摩崖石刻画风格,并用红色或黄色勾画出来。

一幅释放着远古气息的彩色壁画,就是一个原始部落的图腾……博士正疑惑沉思间,老大悄悄耳语道:“到了这里,我才找到瘦狗村的感觉。这画自古就在这里,成了瘦狗村除害辟邪祈福求子的神物,我只是找来艺术大学的雕刻教授,将‘破四旧’时损坏了的部分和模糊的地方修补勾勒加深,并上了防风防雨的特种金属油漆……现在领导看了是文化,读书人看了是艺术,瘦狗村人看了它还是神……”老大呵呵笑着,博士似有所悟。

拐过石崖,仰头看到四面大红旗迎风招展,其中一面国旗一面党旗一面团旗和一面大书“致富村”的村旗。旗帜下一堵石头文化墙上面,一字排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六位伟人和领袖的彩色巨幅画像,画像下书“幸福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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