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拉萨形形色色的狗(3)

惊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角落趴下。这是一个洁净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铺着的鹅卵石因为年深日久的磨损已经变平发亮,展现出石块间美丽如彩虹般的纹路。院子中间砌着一个青石花坛,种着格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花,靠着墙边也摆满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

待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小院子里,暂时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它心满意足地躺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这个长觉中间它只起来过一次,那是因为太阳在移动,阳光晒得它浑身发烫,于是它睡眼惺忪地向前移动了几步,爬到一棵小树的阴影里,又睡着了。

这是离开草地之后格桑第一次放心大胆地熟睡。在一个让它感到温暖的院子里,它不想再出去,它不想再走进站满了陌生人的危机四伏的街道。当然它还在怀念自己的营地,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开街上那些好奇的人,踏上重返牧场的路。

下午,格桑醒了。它毕竟是一头来自藏北草原的牧羊犬,即使熟睡时也在不知不觉间感受着周围环境中发生的一切。从院子里那幢红色小楼挂着铜拉手的小门里其实一直在传出声响,当然那是格桑灵敏的耳朵也只能勉强分辨的细微的声音。那间隔很久才会发出的声响在格桑刚刚进入院子时就已经听见,但它以为那应该是这个院子的一部分。但当它醒来时,它必须面对的是――这声响显然是来自掌管着这个院子的主人。

于是,格桑趴在还残留着阳光余温的地面上紧张地等待着小楼主人的出现,它以自己对拉萨仅有的印象猜测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格桑不想离开这个自从它离开牧场之后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

格桑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后来,一片金红的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让它暂时忘记了会有什么人从那扇小门里出来这个困扰着它的问题。在草地里,进入它眼帘的总是因为地平线的存在而显得无限遥远的一切,这种由人类建造的奇迹毕竟是第一次进入它的视野。它多少怀着对人类的敬畏注视着由人类主宰的一切。

最后的阳光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留下一抹留恋的酡红,天空泛起的苍凉暮色让格桑想起了远方的草地和拥挤着归牧羊群的营地。这时它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沉缓的脚步声,它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但它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动,就那么卧在原地。

因为长久的等待,格桑紧张得滋生出想要撕咬什么的冲动。它不得不紧紧地咬住牙关,克制住就要将它淹没的紧张感。

一个肩上披着赭红色藏袍的老人打开木门,手里拎着一只浇花的喷壶,慢慢腾腾走进院子里。尽管院子里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从天空泄下的光线,可以想象那房间里一定十分阴暗。

格桑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对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轻轻地喘息着,紧张地注视着老人手中那只对它来说完全可以理解为武器的陌生的喷壶。

老人确实很老了,老得可能连自己也记不清年龄,沟壑纵横的脸如同经年被骄阳曝晒而风化断裂的岩层,只有那双眼睛还透露出一点关于生命的气息。

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尔披毯,一手小心地浇灌着被高原过于强烈的阳光晒了一天而略显萎蔫的花草。

几乎浇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后,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当他放下喷壶坐在院子中间的那把躺椅上时,正好与格桑四目相对。格桑出于本能愤愤地低声吼叫着。格桑并没有想攻击他,只要他发出驱逐的声音,格桑就会离开。格桑的愤愤不平只是因为绝望:马上又要面对街上那些陌生的人。

老人只是随便地扫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过是一片被风从院子外面吹进来的树叶。老人的目光并没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稳地在椅子上躺下了。

格桑开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气味,那是众多岩石的气味,很多不同种类的岩石粉末的气味。这又是新的知识。不久它就知道这种气味在拉萨应该是属于一个老画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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