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打完电话了。一家三口齐齐扭头看去,安叶走来,笑盈盈的,显然什么都没听到。这会儿湘江方感后怕,为自己的鲁莽:如果他那些话安叶听到了并反应了,以彭飞的脾气、他的脾气以及父子一直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闹出什么事来?不能想。
三人都不知道,彭飞父子的对话安叶全听到了,那时她和丁洁已通完话了,为避免各方难堪,保持通话状直到父子争执结束。回到餐桌前,该吃饭吃饭该说笑说笑,饭后,收拾桌子刷碗一如既往,直到与彭飞单独相处,方放声恸哭提出了分手。她的隐忍和顾全大局让彭飞倍加怜惜,同时对父亲的恶劣行径倍加厌恶。
……
安叶成了二团飞行员妻子的标杆。
婚后第一个春节,小两口本打算去双方父母家走走,先去彭飞家,过完大年三十,去安叶家。跟双方父母说了,回家的东西买了,不料去乌鲁木齐执行人工降雪任务的彭飞没能回来。那年入冬来新疆地区偏暖降雪量少,沿天山一带冬麦产区出现了少有的旱情,国务院希望空军运输机部队配合气象部门实施人工降雪。彭飞机组过了元旦就去了,去那里等待合适人工降雪的天气条件,一直等到春节将至,最后一刻,安叶自己回家,回自己家。回去还得做爸妈工作,什么奉献啊牺牲啊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啊,一通大道理。当然她不会那么直白地讲,她讲得委婉入耳入心,新瓶装旧酒是记者的强项。
还有很多很多日常的不尽如人意。最简单的例子,成家了,有家了——婚后团里分给彭飞一套小两居——这个家距团部只十分钟的路,一日三餐,他不能回家吃,得吃空勤灶。一次安叶下班回来路上,看到路边有不少人家把小饭桌搬到家门外,一家人露天围坐吃喝说话,彼时司空见惯的情景,此时竟令她突然间热泪盈眶——她和她的爱人连一起吃顿饭,都难;睡觉也是,非休息日,彭飞一律得住空勤楼,黄金之身不管吃睡都得在组织的监督保障下。婚前她做好了思想准备,泰山压顶志不移;身临其境方知,真正需她对付的不是泰山压顶,是滴水穿石般日常的反复的琐屑磨蚀。她开始认识、佩服婆婆,谴责自己软弱的同时决心向婆婆学习,大概因思想准备充分,她比婆婆做得还好,在支持彭飞的同时,不耽误自己的工作,怀孕了都没耽误。
她怀孕时彭飞奉命参加空地联合演习正是她反应最重的时候,彭飞离家前她吐得翻江倒海不能自已,却摆手叫彭飞快走不要迟到。团长得知此事大发感慨:“很多人说,干我们这行的找老婆不能找事业型的,得找那种能以你为中心、能做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全然忘记他自己就是这观点最坚定的拥趸者倡导者践行者,“哪里是这样的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叫什么?叫盲目!彭飞和安叶这种相互理解比翼齐飞的叫什么?叫觉悟!两相比较,后者好!”
安叶的出色赢得的不仅是二团上下的认可,还有公婆。她怀孕的事情更是让海云喜上加喜。一喜自然是为了将有孙辈,加上的那一“喜”是,彭飞自己也做了父亲后,可能会慢慢理解父亲。自为安叶的事情闹翻,父子俩至今不说话。海云理解彭飞的怨恨,但,父亲不对的是方法,出发点是好的,你怎么就不能看到这个“出发点”?湘江对此保持沉默,她知道他很难受,很难过,前所未有。从前,父子长时间不说话也是有的,从没见湘江如此在意过,他是老了。男人对孩子的从不在意到在意,是从年轻到年老的典型象征。她跟彭飞说了很多次,说不通,有些事情光说不行。比如安叶,婚前对婆婆的话只是理论上听听,一旦自己进入了角色,方才真懂,信中电话中,多次跟婆婆表达过这种感受。到目前为止,婆媳关系和谐,与没住一起肯定有关,但与二人还算得上志同道合也有关。对彭飞父子关系,婆媳一致着急,一起努力,没有结果。这件事固然湘江有问题,发展到眼下这个态势,彭飞得负全责: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接的电话,你自然而然叫声“爸爸”,坚冰不就打破了吗?不掉价也不尴尬。他不。听到是父亲的声音,张嘴一句:“我找我妈!”连个称呼都没有,更别说寒暄问候。如果“我妈”不在,他就直接挂电话。眼下海云只愿彭飞做了父亲,能够亲自感受做父亲的许多无法兼顾时的无奈。这一天快了,还有两个月,安叶预产期是两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