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成长(19)

这番话她藏心里头一直没说。从前不说是对的,现在说也是对的。凭着母亲的本能她知道,道理的对错与说出的时机很有关系。比如你要求孩子生活自理对不对?对。但是,多大的孩子自理到什么程度得区别对待不能笼而统之,你就不可能要求婴儿自己吃饭穿衣。孩子的身体成长需要过程,同样,心智成长也需要。他十六岁你跟他说为家长好好学习可能对他会有不良影响,他十九岁时说就是恰如其分:你成年了,你必须懂得你于父母于他人是有责任的。

彭飞紧紧盯着母亲,海云同样紧紧盯住他,目光与目光较量,彭飞意识到他必须服从,意识到这点后感到的竟是如释重负:他当然想上大学,但同样当然,不能向父亲淫威屈服,在利益和尊严只能选一时,母亲的意志使二者得以兼顾。

客厅里湘江放下了电话,电话是师长从国防大学从北京打来的,询问伤员、部队情况。这时他看到妻子步履轻盈走来,禁不住面露讥讽,刚要发表意见,电话又响,只得先接电话。电话中作训参谋汇报说伤员情况不好,湘江心嗵地一跳,面上却格外平静。放了电话淡淡对妻子说他去趟医院看个伤员,让她先睡不要等他。湘江一直在医院待到伤员转危为安,到家时快一点了。海云没睡,躺床上看书,见他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部队出什么事了吗?”目光炯炯。显然她一直在等他,什么事想瞒她很难。有时候,比如这时候,你会觉得老婆还是笨一点、文化水平低一点比较好。湘江只好承认事是出了点,但不大,训练时一个兵受了伤,现在没事了,脱离危险了。海云不信,没出大事能把参谋长深更半夜叫了去?湘江说受伤不是大事,死亡就是大事,现在抢救过来了,就不是大事了。这解释是合理的,海云松口气:别这边家里头儿子高考,他那边部队上再出事,两头夹击。海云从前,一直为湘江的安全担心,后来,现在,除了为他还得为他的部队担心。作为资深并受过高等教育的随军家属,她太知道空降兵是多么危险的兵种,国内国外概莫能外。不仅打仗时死亡率高——二次大战最成功的空降作战伤亡率也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即使平时演习,也被允许有千分之三的死亡率。换句话说就是,每千人里死三个,是正常的。见妻子得以释虑,湘江赶紧转移话题,头朝儿子房间方向一摆:“你还不叫他睡?”海云一摆手:“他你别管。学习上他有他的安排。”湘江笑起来:“不说不上大学了吗?”海云沉下脸来:“行啦,还没完啦!跟你说啊,儿子十九了,成人了,有自尊心了。”湘江很想说:放心,他才不会为了什么自尊心就放弃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明智地没说。经验告诉他,要想结束夫妻纷争,就让对方说最后一句话。饶是如此,妻子还没即刻闭嘴,还要叮上一句:“明天早上对儿子态度好点,主动一点。”

湘江惟有点头。湘江十七岁当兵,深谙服从命令乃军人之天职。在单位,服从领导命令;在家中,海云是他的领导。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只要他答应了的,保证说到做说。因此,次日晨与儿子不可避免碰面时,他对他态度很好,很主动。

当时彭飞正在跟妈妈商量高考报志愿的事,老师让今天就把高考志愿表交了,彭飞第一专业是新闻传播,新闻传播人大比清华好,他割舍不下清华,海云让他自己定,最后他定:“就清华吧。”正合海云意。当年海云学西班牙语也曾在北外和北大间犹豫,上大学固然为求知,如果说“求知”是根本好比“里子”,那么大学牌子就是“面子”。买东西讲究性价比,上大学讲究“里”“面”比。综合比,清华比人大好,如同北大比北外好。湘江就是这时候过来的,接着儿子的话说:“当然得是清华。清华北大是所有母亲的梦想。”貌似打趣妻子,实是向儿子示好。彭飞一听父亲动静,马上起身同时收志愿表,海云让他不要急着收把二志愿三志愿也看看,他不看,说他要是沦落到得上二志愿三志愿的地步,不如上高四。学生们管复读叫高四,复读一年再考的意思,此言一出湘江胸中的那座火山一下子有了喷发缺口,合情合理吼将起来:“复读一年再考?说得轻巧!一个高三就能把全家人折腾死,再来个高四,还让不让人活了?!”彭飞按部就班把志愿表放进书包,扣好书包盖,将书包背上肩,父亲的示好示威、父亲这个人于他如同空气。海云赶忙地对湘江道:“飞飞的意思不是说要复读,是一定要考上第一志愿。”湘江推开妻子,正面正式命令儿子,“把二、三志愿看看,我们费劲巴拉地给你弄了,你就得看,现在看!”彭飞背书包走,没能动得了,他挣了一下,挣不动,身后书包在父亲手里。湘江手拽书包双腿如钉钉在地上,那腿是伞兵的腿,练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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