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成长(11)

这过程海云跟彭飞说过,她总得对自己为什么是家庭妇女向儿子有个交代,只要可能,没有哪个母亲愿被自己的孩子瞧不起。但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没说过他信中的那种话,什么她是为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之类。相反,她一向认为家长如果对孩子这样说,是大言不惭是丑表功是讹诈,情感讹诈,迟早得被孩子识破。不期然有一天她竟从自己儿子的话中嗅到了这层意思,他的话直译过来不就是,你不要再为我活着了,我也不想再为你的意愿而活?

阳光从大叶杨的叶片中漏过,亮点无声无息飘洒,儿子念完信后按程序该海云念了,但她清楚她的那信不能再念——信中竭尽委婉,说的仍是好好学习——硬要照本宣科徒然辱没双方,更会加深已有的误解。

信不能念,话得说;说,说什么?儿子坐下海云机械站起,一屋子人包括儿子开始等待,没有惯常交头接耳的嗡嗡,没有椅子拖挪的吱啦,甚至没有扭动身体时的织物摩挲,所有人屏息凝定,仿佛在看一出演至高潮的好戏怎么往下进行。海云只身站在舞台当中,齐刷刷的目光聚射一起仿佛一束追光把她罩住,使她的孤独分外醒目。如果高潮戏的情节台词了然于心成竹在胸,那孤独就是“看我一枝独秀”,反之,就是“肠断与谁同倚”了。海云默默嘱咐自己镇定,不要分神,集中精力,想。有时似是在脑子里瞥到一丝线索,待到思维追过去想捉住它敷衍成章,它却在倏忽间消失,令海云顿生一身毛汗,于是越急,越急脑子里越发空无什物,当下恼怒,把目光转向儿子,索性问问他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在家里说非要拿到这里,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她看到了她熟悉的目光:坦率,警觉,期待,当然还有自以为是的咄咄逼人。这目光一下子使海云无可依傍的心踏实下来。在家中,从小到大,母子间有过多少次这样的——什么呢?聊天,谈话,角力,交锋?那是母与子的精神触摸,点点滴滴寸寸缕缕,将生命的成长过程洞开。没承想有一天他会通知都不通知,就在自己面前竖起了一块透明玻璃,让你见得着看得清,再也触摸不到。此时他主动撤去玻璃敞开心扉,这不正是你所渴望的你还等什么?想明白这点海云骤然间兴奋,而只要她真正兴奋起来,大脑就会格外清楚,该说的话脱口而出,不该说的只字没有。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稍有不安,事后他解释这是因为是当众怕她万一说得不好丢他的脸。他觉着自己说得很好——炫耀的成分还是有的——说出了很多同学的心里话:我们长大了,不想再什么都听你们的了!这是孩子们成长的宣言,是孩子与家长的较量,是孩子对家长的信任。看着儿子的眼睛,海云开口说话,只对儿子说,目无他人。

“彭飞,先说明一下,你所谓的无私并不存在,过于主观。举个例子,很多母亲能为她的孩子去死,都说这是母爱的无私,作为母亲我的体会,那只是在丧生和丧子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本能选择。同理,在你和工作之间,在二者没法两全时,我选择了你,看着你一天天成长我感到充实快乐,我的付出已经得到了回报,这是我的人生。你当然要有你的人生,你说话:你的未来,你的朋友,你的老婆,要你没有那些我才得急死。”

她说的全部是实话,但是没说出全部的实话。有的实话不能够说。屋里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孩子们纷纷扭头看儿子。儿子也笑,脸红红的带点赧然,更多的是为母亲自豪,这自豪越发令海云兴奋,表达越发如行云流水。

“总之,各有各的人生,你不必对我的人生有压力,你的人生对我却有压力,为什么?因为,我的人生我负责,你的人生目前来说,得我和你一起负责。你才十六岁就要求我不管你为时过早,我必须管你,最低限,到法律规定的十八岁!”

轻松活跃的屋子再次静了下来,再次静极。极静中海云把在一个个不眠之夜里想得很细很具体却没敢往信中写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要求儿子放学后没特殊情况几点前必须到家,几点吃饭,几点写作业,以及成绩渐次提高的幅度,达到每个目标高度的时间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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