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此身上看见孤独(18)

像艾丽斯这样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说家,在现代西方文坛还真少见。直到临死时,托尔斯泰仍然保持他对上流社会的迷恋。自称已经弃绝肉体诱惑的托翁,依旧念念不忘女孩们现在时兴穿什么衣裳、社交界流行哪一种交际舞。现代西方作家中,那些自命清高的道德主义者――那些在社会和政治上表现“正确”的作家――私底下往往跟普鲁斯特笔下的魏尔特杜兰夫人一样爱出风头、恬不知耻。那种传统的、粗糙的势利谄媚,今天也许不流行了,但一般作家还是觉得他们应该顺应时代潮流(这种需求,本身就是民主政治的虚伪所造成的),正如最近兴起的反对猎狐 运动,如今已经流为一种形式,就像猎狐运动本身也曾经流为一种形式。艾丽斯被英王册封为“大英帝国女爵士”时,她的朋友和同辈作家纷纷提出质疑和谴责。他们声称,基于民主政治原则,艾丽斯不应该接受这项荣誉,但我怀疑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这种头衔已经落伍了,今天的作家都不屑接受它。艾丽斯才不在乎这项荣誉究竟是不是时髦的玩意儿,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为此感到非常开心,而她的好朋友也觉得与有荣焉。

柯维尔在加拿大肯定待得很愉快,因为那儿没有人会骚扰他,更没有人会讥笑他落伍,然而,他却是一位国际知名的艺术家,他的每幅画都以天文数字的价钱卖出。“我喜欢当个乡巴佬。”有一回,他板着脸孔一本正经地告诉艾丽斯,“基于这个理由,我一开始就很喜欢你的作品;现在看到你本人,更觉得跟你很投缘。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你和我一样从不想打进伦敦上流社会。你懂我的意思吧?”说这番话的当儿,柯维尔脸上的表情显得那么的滑稽,我忍不住打趣说,当然,只有乡巴佬画家才会在伦敦费雪画廊开画展,也才会投宿在布朗氏饭店――这可是柯维尔亲口告诉我们的事实哦。

事实上,艾丽斯和柯维尔是文艺界少数不想打进上流社会的人。他们两人都不具任何社会意识,更不想藉社会意识捞取任何好处。柯维尔说他是个乡巴佬,那是他跟一位时髦的纽约客和他那个更时髦的妻子――夫妻俩都是艺评家――见面后所引发的自嘲。在那场讨论会上,这一对自命不凡的艺评家态度咄咄逼人,目空一切。散会后,柯维尔悄悄告诉我们,他差点被这两个男女“搞疯了”。于是我们结伴搭便车到汉密尔顿,在一间酒吧痛痛快快喝几杯。

然而,据我所知,艾丽斯从不曾因为别人的虚夸造作而嫌弃他们。杰克?普里斯特利 常在她面前卖弄学问,态度十分恶劣,但艾丽斯总是面带笑容静静聆听,不置一词。不管普里斯特利费尽多少心机――他的手法既狡猾又笨拙――试图诱使艾丽斯跟他辩论有关柏拉图哲学、宗教、政治或女性主义的问题,艾丽斯也只是响应几句,敷衍一番。普里斯特利管她叫“宝贝”(ducky),她也不以为忤。每次艾丽斯针对他的高论提出理性的、明智的响应,他就会假装很生气。他常向艾丽斯吹嘘,如果他活在前一个世代(那时,畅销作家赚的版税还不会被国税局抽光),他会出钱赞助一支探险队到南极考察,或在牛津或剑桥成立一个研究所。“剑桥不会感激你的!”他的妻子贾桂妲?霍克斯冷冷地说,“杰克,你相信我好了。”

这是一对看起来并不相配、但却很吸引人的夫妻。他们的婚姻生活看来还挺快乐,让我联想起《 仲夏夜之梦 》中的泰妲妮亚女王和波托姆。他们两个人,艾丽斯都很喜欢。我跟杰克相处得还不坏,但面对贾桂妲这个女人时,却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她总是让我想起一位老先生讲的话:在牛津大学,他们在你面前笑眯眯,背后捅你一刀,在剑桥大学,他们板着脸孔帮你的忙。贾桂妲不会板着面孔,不过她脸上那副笑容固然友善,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冷冰冰。她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生物学家,曾在剑桥任教,这个女儿得自他的科学遗传,能够以一种科学家式的冷静,向别人倾吐心事。她曾告诉我,有一回,她从剑桥大学一栋楼房的窗口跳出去,试图以此要挟她那个傲慢自大的男朋友,结果却弄伤了自己的子宫。又有一回,她对我说:“你蛮有女人缘的哦!”听她的口气,仿佛她告诉我的是一个连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跟我讲的机密。这样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为了补偿,在另一个场合她以同样超然、冷静的口气和态度告诉我说,艾丽斯是她唯一不会嫉妒的女人,因为她不必担心艾丽斯会勾引她老公杰克。刹那间,泰妲妮亚女王变成了一个感情脆弱、人性十足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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