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在安迪名下开张后,英梅夫妇已经带孩子来过几次。安迪喜欢孩子。若是顾客带着孩子来,他就不再观察大人。他总被孩子分神。孩子也分几种。一种还很小,只能坐在晓野兔子搬出来的高脚椅上吃父母随身带的奶瓶,饿了就哭,吃了就睡,倒也省心。稍大些的孩子还不能吃生鱼,只能吃厨房做的天妇罗、鳗鱼饭一类熟食。这些孩子已经能走路,有了好奇心,吃完就开始东张西望,看橱窗里的娟娃娃,或者跌跌撞撞走到有假山的鱼池边看鱼,父母就要辛苦些,只能二人轮流匆匆地吃,接力带孩子。
安迪手里总有些奇巧的小点心小物件,都是他特意从日本货批发商那儿订的。他经常会取一个放在小巧的碟子里,让晓野兔子或圣子桑端给孩子。然后那一桌客人自然会给很好的小费,并且很可能会成为回头客――绝大多数美国顾客都没见过那些精致的小东西,而孩子们因此更会记得古都。没人认为安迪是在利用孩子。他喜欢孩子。
两年前得知英梅有了孩子,安迪的心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洋底。这反而让他觉得踏实了。轻松像是气泡,从黑暗的最深处释放出来。
安迪本来决意不让夫妇付账,说是自己请,毕竟他们是本店的大股东。但英梅老公说大家都是生意人,账目要清楚。最后的定例,是安迪把账单打八折,他们给很高的小费。安迪知道是英梅说服老公给他贷款,但一直没机会谢她。她们有几年没聊过了。连他四处筹款的事也是英梅从堂哥女朋友那儿听说的。另外,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他觉得她也许并不需要这一声感谢。虽然他们的那段情已经完结,但还是存在某种奇怪的关系。这是种什么关系?安迪边切鱼片边想。有一次险些切到手。切到手的后果很严重。围坐在吧台边的食客们每天都观赏他切鱼片。在他们眼中,他的手在弹奏钢琴,是艺术。于是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想。
他还记得年初英梅打电话找他的声音。当时他还是别家店的寿司师傅,领班经理说有人打电话找。他擦擦手到收银台边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也喂了一声,都沉默了几秒钟。青梅竹马的人,一出声就知道对方是谁。这声音含着层层叠叠的复杂记忆,但在那瞬间,安迪脑海中却是空白的,就像一阵大浪打来把整个人都打晕了。英梅问了他还缺多少钱,然后让他过两天给他老公的办公室打电话。说完,二人又沉默了几秒钟,直到安迪说再见――有两张点菜单递到了自己手中。
英梅一家人总坐在离吧台远的角落,因为那一侧是无烟区。英梅总背朝他坐着,而她先生朝着他。也许他确实想看看饭馆的生意。安迪的眼神照例会不时飘过那儿。孩子总喜欢向他这边张望。不奇怪,这边有更多人,更多声音,更多奇妙的摆设。这小姑娘的存在给他一种镇定,提醒他一切都已经是往事。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幸福。这幸福与他无关。但安迪不能让英梅知道自己的困惑。他知道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但她还能做什么呢?这只能让她陷入和他同样的境地。他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他是个选择了工作的单身汉。当年,他选择了工作而放弃了她,说埋头苦干是为了出人头地,是为了她。她不信。如今他明白,那时他们都年轻,还不能理解彼此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