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七月五日,妈妈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大雨滂沱之中,妈妈终於说服家公答应考虑脱离汪精卫,不去上海,留在香港自谋生路。正说话间,突然汪夫人陈璧君打来电话。她专程赶到香港,特意来请家公北往上海。家公只好见了她,谈过几日之后,家公到底决定要去上海,马上动身。
八月二十六日,全家人一大早都起了床,忙忙碌碌,却很少说话。家公今天要上船离开香港,到上海去。
家公吃过早饭,坐在桌边,两眼直直,盯住对面的墙壁。他穿著平日里穿的那套蓝色旧西装,打一条黄色斜纹领带。脚上穿一双黑皮鞋,鞋边放一个暗棕色皮公文包,连个衣箱没有带,就像他平时出门上班或会客一样,不大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从半夜起,就下雨,没有雷,没有闪,淅淅沥沥,无声无息,难尽难止,似哭似泣。
家公平时不多跟孩子们谈论自己的公干。一方面孩子们还小,不大会懂,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小孩子替他担心。今天他反常,忽然请家婆和几个孩子们坐下说话。
“我坐麽什,那些碗要洗,那些锅要收。”家婆头也不回,忽然又说出湖北乡音,手里当啷当啷地洗碗,说,”你要讲麽什就讲麽什,我听得到。哪个还要正襟危坐,听你演讲麽?”
家公突然把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急急来回踱步,面色通红。他走了几步,到底回到桌边坐下,对妈妈、泰来舅、恒生舅几个说:
“我今天就走。此一去,归期渺茫。你们都是好孩子,都会听姆妈的话。如果我们今生再不能相见,你们要记住,爸爸心里一直很爱你们。只是,只是┅┅偏偏出门就下雨,真讨厌┅┅只是也许这是命定,爸爸总要常常跟你们分离,不能照顾你们。”
这话妈妈听过几次了。泰来恒生两舅好像听不大懂。
家公继续说:“你们要懂得,爸爸是去帮助汪精卫先生。汪先生以前和我们一样认为,战由国府战,和与国府和。我现在仍然坚持这个看法,不过想先从旁先打开一条路,然后可以说服重庆国府进行和谈,结束战争。但是近来汪先生身边有些人主张,要汪先生到南京去建立一个新国民政府。这不好,与我们初衷不同。中国不能有两个政府,否则战既不能,和亦不由我了。”
妈妈问:“你去能干什麽?”
家公看看妈妈,顿了一下,慢慢说:“春秋时代,楚国有两个人:一个是伍子胥,一个是申包胥。他们二人是好朋友,但他们的志向却完全相反。伍子胥对申包胥说:我立志要亡楚。申包胥发誓回答道:我立志要存楚。现在我要到上海去,为的什麽呢?周佛海、梅思平两先生本来跟我是好朋友,现在周梅两先生立志要送汪先生到南京建立新政府,我呢,立志要去阻止汪先生这样做。我留在香港没有用,劝不动汪先生,一定要亲自到上海去,才可以做事。我要去告诉汪先生,划清主和与投敌的界限,把和平运动与分裂政府两件不同的事分开。”
谁也不敢搭腔。家公停下话头。家婆还在厨房里气哼哼的,摔锅打碗。墙上大钟当啷响一下,又静下来。
家公忽然说:“琴薰,给我去倒一杯茶来。”
家婆在厨房叫:“你不打算走了麽?”
妈妈跑去厨房,给家公倒来一杯茶,递到家公手里。
家公接过,喝了一口茶,接著又讲:“我既决定要去上海,就必须快,赶在汪先生决定到南京组织新政府之前,去阻止他。如果去晚了,汪先生已经决定去南京,公开宣布组织一个新政府,那就迟了。我们的和平运动就完了,汪先生就完了,我也就完了。那时我跟著汪先生,只有死。不跟著汪先生,也只有死。我今天告诉你们,我不会去参加新政府,更不会跟著新政府给日本人做事。所以一旦汪先生决定要组织新政府,那就是我的性命完结的时候。你们如果听到消息,说汪先生决定组织南京新政府,就晓得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