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人问:“你大嫂去武汉吗?”
“是,丫生病,去看大夫。”家婆一边说著,松开绑著妈妈的带子。
那女人伸手摸摸妈妈的额头说:“她烧得厉害,很久了麽?”
家婆点点头,眼泪落下来。
那女人问:“你晓得,武汉很大,有很多医院,也有很多医生。你去哪里?找哪位医生呢?”
家婆摇摇头,说:“我只要找个大夫,能救她的命。”
那女人点头说:“你认得字吗?那好,我给你的地址,你去找他,他一定救得你女儿的命。这样吧,我给你画个图。你下船顺街走,不用坐车,不太远。这先生是很好的人。上帝保佑。”
那女人一面说,一面用右手在自己胸前点,头上一点,肚上一点,左肩上一点,右肩上一点,好像在胸口划了个大十字。然后她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纸笔写写画画,然后交给家婆。
指著那地图,黑衣女人又解说:“你出了码头,顺这条马路朝左手走,过大概四五条横马路,看见一座水塔,就右手转过去,你就可以看见一座白房子,上面有卢医师的牌子,那就是了。”
家婆看著那地图,用脑子记牢。
黑衣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递给家婆,说:“我是耶稣派来拯救众人的修女。人从亚当夏娃开始,犯下太多的罪孽,必得信服耶稣,改过更新,才得超生。你认得字,要好好读这本书,这是耶稣自己说的话,是《圣经》,会帮你走上人生正道。拉著我的手,我来替你和你的女儿祷告,求上帝医治好她的疾病。”
黑衣女人拉著家婆的手,闭上眼睛,嘴唇快快翻动,默默祷告。家婆也闭上眼,心情仿佛顺著那修女无声的祷告,飞升到天上去,心里变得安详静谧,胸膛里空空的,很舒服。
顺著江,逆流而上,船真的走了一夜。船里黑黑的,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家婆抱著妈妈,摇摇晃晃的打瞌睡。半夜里船停过一次,靠了码头,那黑衣女人下了船。家婆身边宽了一点,多一点地方坐,可以伸伸腿,睡著了一小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船到武汉。茶房们大声吆喝起来,在船上跑来跑去,震得底舱通通响。坐在身边的人都急急忙忙站起,急急忙忙抢自己的行李包裹箩筐,急急忙地跟著人群朝弦梯挤,好像拼命想先一个上岸,只怕慢了一步,就上不了岸,船会开走似的。
家婆看著,发了一会楞,好像不大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围在弦梯边乱挤的人越来越少,人都下船了。家婆脑子转过了弯,赶忙抱紧妈妈,准备下船。她弯腰到脚底下去拿她的包袱,包袱却不见了。想来是她睡著的那一片刻,有人偷走了她的包袱。太姨婆给的几个银元,都包在包袱里。现在她什麽也没有了,没有换洗的衣裳,没有妈妈穿的用的,只有太家婆给的几块袁大头在怀里。家婆赶忙伸手摸摸胸前衣襟,能觉出那几个袁大头硬硬的还在,才放些心,却不知能不能买一张回家的船票。
统舱里最后一批客人起身走了。家婆愣在那里,流眼泪。妈妈醒过来,在家婆怀里扭动,张望周围。身边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她们母女,也没有人跟她们说话。最后船上的客人都下完了,只剩下家婆一个人仍坐在统舱角落里。
一个茶房从舱门外走过,探头进来,看见家婆还坐著,便粗著喉咙嚷:“嘿,小媳妇,到啦,武汉,下船吧。”
他喊完,走过去。这一喊,把妈妈吓得大声哭起来,这才把家婆惊醒了。她把妈妈抱抱紧,站起来,走出舱门,走上甲板,走过舷梯,走到陆地上。
家婆两手空空,抱著妈妈,到了武汉。
上了岸,第一件事,家婆就在码头买下一张回仓阜镇的船票。太家婆给的袁大头所剩无几了,她算算,也不知够不够妈妈吃几顿米汤,武汉的吃食一定比陶盛楼小贩们卖得贵吧。
在船上,黑衣修女告诉的地址,家婆一夜之间不知在脑子里背过多少遍,从码头到大夫家的路线早都记牢了。她顺著脑子里的地图,左转右转,顺顺利利找到大夫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