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十一章(2)

太姨婆再骂不出口了,也跟著掉下眼泪来,从窗前拉过一把椅子,在家婆面前坐下,对家婆说:“丫已经死了,活不回来了。你爱她,就够了,她在天上会晓得,她不会怨你。”

太姨婆这一说,家婆哭得更厉害了,气上不来,撒开了双手,人往地上仰面倒下,昏死过去。太姨婆赶紧伸手,从家婆怀里抱过正往地上滚的妈妈。

“天哪,琴丫发热呢。”太姨婆从椅子上跳起,大叫,”冰如,你做孽麽?死了一个了,还要再死一个麽?”

家婆躺地上,听见太姨婆惊叫,从半昏迷中醒转来,手捂住脸,哭得没气。

太姨婆走上前,拿一双小脚踢家婆的身子,连声叫:“起来,起来,冰如,起来。收拾收拾,现在就走。我送你到仓阜镇上船,去武汉,去找大夫,把琴丫医好。快,起来。”

家婆停住哭,但是没起来。她没听懂太家婆说的是什麽。

太姨婆又喊叫:“你现在就收拾细软,我去跟你婆婆讲明。我这里有几个银元,你拿去用,救丫的命要紧。”

说完,太姨婆左手抱著妈妈,右手从衣服大襟里掏出几个银元,丢在家婆面前,然后抱著妈妈冲出屋门,任她哭嚎,到堂屋去找太家婆。

家婆愣了一下,突然跳起来,从地上抓起大姨婆丢下的那几个银元,塞在怀里,冲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飞快地从里面往外拉衣服。然后又拿过桌上椅上床上地上妈妈穿的用的,乱七八糟包到一处。正这时,太姨婆回来了。

太姨婆抱著妈妈,把一只手在家婆面前一摊,说:“走了,走了。你婆婆答应你去,还给了你几个袁大头,留著用吧。”

家婆从太姨婆手里接过袁大头,揣进大襟里,走过窗前,对著墙上的镜子理理头发。她已经记不得多少天没有洗脸,梳头,照镜子了。镜子里人完全变了样:瘦得皮包骨,两眼深凹,颧骨高突,脸色腊黄,头发也好像灰白了。

太姨婆说:“洗个脸。”

家婆从门口铁桶里舀些水到脸盆里,趴下身,用手撩水扑到脸上。水冰凉,刺痛了皮肤,家婆险些昏过去。她现在确实地醒了。

“我走,快走,不能耽误,洗麽什脸。我走。”家婆一边说,撩起大襟,在脸上胡乱一抹,弯腰提起包袱。

太姨婆赶紧拿起背带,帮忙把妈妈绑到家婆的背后,一边说:“你第一次独自出门,到处要小心。看好东西,莫让人偷了。”

家婆有些怕。她听人说,武汉大得很,比仓阜镇大得多,走进去根本找不到镇头镇尾。

太姨婆从床上拿起一块布,包住妈妈的头,说:“看丫烧成麽样,已经出不来声了。再迟几天,又是一个珠丫。”

这一句话,把家婆赶出门去。她抱著妈妈走了,头也不回,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迳直地走上前去。

太姨婆颠著小脚,追出屋子,叫:“莫走,莫走,二福去找我的马轿去了,找来了我送你去仓阜镇。”

家婆不理,只顾走路。大姨婆坐了来的马轿,不知到村里哪家串门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家婆不能等。

大姨婆追出大门,继续喊:“你先走,马轿找到了,我坐了追你,追上了带你一起走。”

家婆脚不停,越发加快,她绝不能再让妈妈像珠丫一样死了。

天正午,太阳顶在头上,家婆边走边算,十几里路,她后半晌就到了仓阜镇江边。晚上可以坐上船,听说船逆水走,要一夜才到武汉,她明天一早能找到大夫。越是想著,越是脚底下加了劲。

走没多远,听见后面有马车声音,渐渐跑近。家婆回头看看,发现不是大姨婆坐的马轿车,便赶紧转过脸,再不敢回头去看,侧身躲到路边,低头站著,让车过去。那马车经过身边,走前去五几尺远,听见赶车人吆喝马车停下来,转身招呼:

“喂,这不是陶家二少奶奶吗?”

家婆抬头看,原来是那个给骊珠姨买过武汉饼干的小商贩。他跳下车来,说:“我听说大小姐病死了,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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