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九章(2)

家婆没有说什麽,只是把妈妈抱得更紧。

太家婆说:“不用担心,琴丫长得大。姑娘家,日后总是人家的人。你想想你自己的将来,有个儿才好。”

家婆哆嗦著嘴唇,说不出话,忍不住眼泪流出来,抬手擦掉。

太家婆看著家婆的脸,过一两分钟,脸色严厉起来,又说,”你还梦想自己会生个儿麽?”

家婆的脸贴在妈妈的额头上,泪水顺著两张脸流淌,她也不再擦了。妈妈张开小嘴,咂巴母亲的泪。

太家婆站起身,提高了声音,说:“你想想吧,你有两个女丫,陶家只有鼎丫一个根。你把鼎丫奶大,也算给陶家积了德。陶家人都感激你,好日子在后头。想想你自己将来,也想想你两个女丫。”

骊珠姨见到太家婆变了脸,吓得赶紧缩到帐子角落里,拉起被子蒙住头,不住打抖。

太家婆说完,离开屋子。家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紧抱著两个女儿,一直到夜幕覆盖住整个天地。

第二天起,家婆开始给鼎来,我的舅舅,喂奶。每天四次,一个女仆从向大嫂屋里把鼎来舅抱过来,到家婆屋里。家婆坐在自己床上,给鼎来舅喂奶。喂过之后,或者留鼎来舅在屋里玩一会,或者鼎来舅睡著了,仆人抱回向大嫂屋里去。

家婆不必再去纺线,也不必去洗碗,或者洗衣,打扫厅堂。家婆根本足不出户,只在屋里将养,每天四顿饭,有仆人送来鸡汤面、排骨汤面、猪蹄子汤。太家婆一天来几次,问她要吃什麽。只要她开口,要什麽给什麽。家婆只要求两件事,第一,得到一点安静日子。第二,每餐喝猪蹄子汤,多下些奶水。

太家婆发一句话,都办到了。大姑婆二姑婆都回夫家去住,陶家前后院里的人,谁也不许在院内吵闹,离家婆屋外十尺方圆,走路放轻脚步,说话不得高声。给陶家保留一条根苗,比什麽都更为要紧。太家婆不是恶人,并不存坏心,她只是遵从祖上旧制,用那一套老法子管理这个三世同堂的家族,管教儿子媳妇,一心一意给陶家光宗耀祖,不断香火。只要家婆能喂鼎来舅吃奶,陶家的根就保住了。现在太家婆的心思全部都在家婆身上,只顾让家婆满意,别的都不在话下。虽然大姑婆二姑婆生气,还是没办法,领著孩子走了。猪蹄子汤自然最容易做到。

家婆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尽一切可能吃好,生出更多的奶水。猪蹄子汤又难闻又难吃,含在嘴里黏乎乎滑腻腻,可是家婆每顿饭,头一件就要喝一大碗。喝过以后,总要歇息半个钟头,闭紧两眼,憋住呼吸,一动不动,才忍得住不呕吐出来。然后她才再坐起身,勉强吃些青菜、鸡蛋、排骨、鱼,主要是喝汤,吃汤面。家婆没有上过学,不懂得营养学。她只听年老的人告诉她,祖上传下来的法子,要下奶,就要多喝汤,尤其猪蹄子汤,骨头汤,最能催奶,还要吃鸡啦、鱼啦、鸡蛋啦,补自己的身子。家婆并不在乎她自己的身子,她只求能有足够的奶水,同时养两个孩子。

她想把自己的一个奶给鼎来舅吃,另一个喂妈妈。鼎来舅已经快两岁了,可以吃稀饭,菜汤了。妈妈只有五个月,只能吃奶。可是鼎来舅喜欢家婆,每次来,便叫唤著不要回自己屋,要家婆整日抱著他。男孩子胃口大,总是要吃,每次总是把家婆两个奶都吸干才罢休。很快,他长得又白又胖了。

太家婆看了高兴,从早到晚地笑。

妈妈没有奶吃,只有糖水掺和著家婆的泪。五个月大的女孩,老是饿著,老是哭,皮包骨头,不断生病,她看来快要活不成了。家婆什麽办法也没有,陶家里里外外,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喂养陶家的独苗。家婆自己清清楚楚,她绝对担当不起让陶家断了香火的大罪名。她只有每天向老天祷告,求老天派个人来救救她们母女。

终於,救她的人到了。

那是家婆娘家的一个姨母,妈妈后来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告诉我该称她做太姨婆。她从仓阜镇南万家大湾老家去武汉看亲戚,过了武湖,到得镇上,专门坐了马轿,绕到镇东陶盛楼停一停,看看她的外甥女,我的家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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