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八章(2)

长脸客人还在议论:“蒋委员长发表演说,痛斥近卫声明表露日本野心,要并吞中国,根本消灭我中华民族。国民政府坚持抗战,不可能停战。”

理发匠神密地说:“听说汪精卫脱离重庆政府到安南河内之后,先住丹岛的多迦斯加泰尔乔旅馆,疑心有人要谋害他,便搬到一个高级住宅区高朗街,住一个西式洋房。想不到三月里真有人去行刺,谁知偏偏那一夜汪精卫与他的秘书曾仲鸣换了房间。结果打死了姓曾的,汪精卫逃了一条小命。”

有人应说:“我听说,那夜是因为曾仲鸣太太刚从香港到河内,汪精卫把自己的大卧房让给曾氏夫妇睡,好心人命大。”

有人叹说:“没把他打死,实在可惜,不知那位大侠刺客何名何姓。”

理发匠说:“听说是戴笠派的杀手。”

有人接话说:“那麽一定也是蒋委员长下的命令了。”

油头西装客人说:“或许汪先生受了这个刺激,才横下决心,要去上海。否则汪先生那样的民族英豪,不会去投日本人。”

长脸客人骂道:“你小子同情汪精卫麽?”

理发师打断他们争吵,又有新消息宣布:“内地报纸说,重庆国民党中央常务会议决定,永远开除汪精卫一夥人党藉。”

有人应:“我也听说,不知为什麽没有开除陶希圣。”

理发匠说:“就是。听说名单上原来有他,蒋委员长亲笔把陶希圣名字划掉,所以没有开除他党藉,现在他大概早已随汪精卫到上海去卖国了。”

妈妈再也听不下去,转身从窗台上一把提过大包小包,站起来朝理发店玻璃门口冲过去。拉在门的当儿,手里一个小包掉在地上,她用脚一踢,踢出店门,等店门在背后关紧了,才弯腰把小包拾起。她这下子才明白,为什麽黄咏琦的父亲要问他是不是在香港,看著她摇头。全香港的人,全中国的人,都以为他跟著汪精卫到上海去投降日本人了。

阴了一天,磅薄大雨终於倾泻下来。铜钱大的雨点,落在地面,扑扑扑地溅起一团团土尘。雨点拍在柏油路面上,趴拉趴拉响,砸出一个个白点子。街上的人不离开,在雨地里站著,仰著脸享受雨地清凉,抓紧喘息生存的机会。下棋的人慌忙收棋盘,四下里摸找滚散的棋子。支床挂帐的人乱了手脚,在雨地里摘帐褶床。旁边的人拍著手笑,那撒尿挨骂的小孩更是跳著脚叫好。

妈妈顾不上等巴士车,在雨地里往家奔跑。手里提的东西都淋了雨,一大堆新买的衣服鞋袜都毁了,她也没注意。到太子道时,妈妈已经浑身湿透。她站在巷口,透过雨帘,向自家住的351号两层公寓张望。楼里家家户户都开著窗,有些窗黑了灯,看不到有没有人。有些窗还亮著灯,看到有人光著脊背坐在窗前,扇扇子。自家住的二楼上窗开著,灯亮著,但看不到人影。

“爸爸,爸爸,”妈妈一路喊叫著,冲进家门。她脸上全是水,不知是雨是泪。

家公家婆和舅舅们听见喊,都慌忙从各自屋里跑出来,聚到门口客厅,张大眼睛望著妈妈。她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头发也紧贴在头上,流水到脸上,书包背在肩上,两手提著大大小小皱湿的纸包,一个包流下的水染成了粉红色,滴滴答答,淌到地板上。

妈妈呜噎著问:“爸爸,是真的麽。你┅┅你┅┅汪精卫到上海去?”

家婆把手一招,对几个舅舅叫喊:“有什麽好看,姐姐淋了雨,不要你们秃头小子们看,回你们屋里去。”

全家人从来不敢跟家婆争辩。舅舅们都走默默回屋去,关上了门。

“快到洗澡间去擦乾。这麽大了还疯,在雨地里跑,要生病麽?新买的东西淋了雨,怎麽办?又要洗,又要熨。掉了颜色,染了吧。你呀。”家婆一边对妈妈叫喊,一边过来,从妈妈手里接过大小纸包,放到地板上,在里面翻拣。

妈妈站著不动,脸上的水还在流:“爸爸,你要到上海去,是真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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